回殿
秦洵揉了把臉,端出個笑容朝小跑靠近的郭文誌見禮:“郭尚書。”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秦三公子折煞下官了。”郭文誌連連揖禮,邊細細打量著他模樣,邊關心著問,“下官方才見公子與秦上將軍似有爭執,可是為今日早朝之事?”
秦洵心下琢磨,郭文誌好歹正三品戶部尚書,跟自己一個世家閑人自稱“下官”多少有些別扭,但他也不主動糾正郭文誌,隻笑回:“可不是,晚輩無知,擅行逾矩之事,叫父親驚怒而訓,晚輩理當受教。”
秦淮方才點破秦洵是有意耍耍任性脾氣,秦洵的確是帶了那麽些惡意報複的心思,在他年幼時努力許久還是對父親的親近疼愛求而不得後,他逐漸偏去以故意惹惱父親為樂的歪路上,一去不複返。
他覺得氣秦鎮海好玩,每每看到父親被他氣得窩著火又奈何不得的模樣,他小小的報複心和頑劣心得以滿足。
不過秦洵畢竟長大了,不適合再像幾歲孩子那樣任性妄為,十六歲的世家公子,須顧及禮度教養,他今日在太極殿外朝官廣行的場合,將他父親氣得拂袖而去,倒沒摻太多故意惹父親生氣的心思。
無論旁觀者心中揣測他父子二人是做戲還是當真,他們父子總歸是在眾目睽睽下大吵了一架,秦洵今日的行事不會過多牽連秦鎮海,即便有心之人借題發揮詬病秦鎮海,能言的不過是秦鎮海“管教不嚴”,扯不上“教唆僭越”。
郭文誌迅速將自己閨女中意的秦三公子打量一通,見這少年容身俊美,儀度得體,心下也是歡喜的,聞言連忙接話:“秦三公子今日總歸是驚駭人了些,不過下官瞧著倒是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之態,在朝堂上如此直言,任下官回去個二三十年,怕是也難有此膽魄。秦上將軍為人嚴厲了些,待公子一時之氣,下官也是為人父的,能體諒秦上將軍愛子心切,公子多少聽一聽,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呐。”
郭文誌話說得很巧妙,既說了秦洵的好聽話,又不會因此得罪“預備親家公”秦鎮海,將他父子二人都誇得服帖。
秦洵順著話說:“郭尚書所言極是,為人子女,自是當從父母教導,此番是晚輩負了父親苦心。”
鋪墊得差不多,郭文誌入了正題:“這說起為人父母啊,秦三公子,下官有一獨女,喚作薇兒,前陣子回來說,在字畫鋪裏見著了回京不久的秦三公子,貌若天人,儀表堂堂。下官見薇兒日日歡喜,心中納悶,趕巧兒今日就在這處遇著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的好兒郎。”
“謬讚了,晚輩慚愧。”
“公子是聰明人,下官就直說了,女兒家,籠統就那麽些心思,公子應是知道的,薇兒如今及笄之齡,相貌教養少說也是出得廳堂,不知秦三公子意下如何?”
頭疼啊,秦洵在心裏過了一遍直說“我是齊歸城小嬌妻”的可行性,還是硬著頭皮端著得體微笑道:“令媛大家閨秀,當得起世間青年才俊,隻是晚輩恐有負垂青。”
此前問過這少年秦家父兄與林家母舅,郭文誌對其婉言相拒有心理準備,隻是當真聽到,臉色還是微微難堪起來:“此話怎講?”
秦洵道:“郭尚書莫要誤會,晚輩並非輕蔑郭家千金,隻是大人,家中長兄尚且獨身,做弟弟的接連先婚,恐有失體統。”
對不起了大哥,你一輩子是我的好大哥!秦洵在心裏對長兄懺悔。
說不喜歡人家女兒,難免叫人以為看輕,說心有所屬,他喜歡齊璟又不能見誰都說,說自己尚且年少,他二哥一個現成的十八歲成親典例擺在那,他短時間內思來想去,隻得這麽一個既有說服力又不大得罪人的推辭借口。
這倒是正經話,郭文誌臉色好看了些。秦家大公子二十有三還未娶妻,有個二公子先長兄成家已經頂天,若是三公子再來一出越兄先婚,麵子上就真不好看了。
郭文誌歎了聲氣:“下官就薇兒這麽一個女兒,平日都是捧手裏含嘴裏的,不過是瞧著薇兒歡喜,望著她尋個心屬的好郎君,無意冒犯秦三公子,公子莫往心裏去。”
“郭尚書言重了,郭小姐得如此慈父,實為福澤深厚之人。”
秦洵陪著說了幾句場麵話,總算將郭文誌打發,照這個模樣看,郭文誌是暫且放棄嫁女兒給他的心思了,至少在他大哥秦淮娶親前不會再提。
至於大哥娶親的問題,秦洵看他目前是沒什麽心思的,假如秦淮有朝一日心血來潮成個家……等那時再想別的法子吧,指不定那時候人家郭小姐早嫁了如意郎君呢。
宮中各殿都配有侍衛,統於各殿侍衛統領,歸轄於皇宮禁軍,景陽殿現今的侍衛統領單墨跟大宮女清硯一樣,都是在齊璟五歲搬來景陽殿時最早一批隨侍至今的。
秦洵往回景陽殿的方向沒走多遠就見著了單墨,一問方知是清硯擔心他第一回上朝出岔子,叫單墨跟來候著。
一同回殿路上秦洵問他:“對了單墨,你可知齊不殆身邊的薑軻?”
“公子是問哪個薑軻?”單墨反問了一句後自行接答,“最早公子認識的那個薑軻,早幾年已經出宮。禦花園射箭傷了公子的薑軻,昨夜卑職殺之。方才公子見著的薑軻,原是四殿下身邊小侍,應是今晨剛頂上此職。”
“你殺的?”秦洵拎出這句。
“卑職奉命。”
難怪方才齊琅那麽生氣,說他清楚得很,秦洵原本還覺得莫名其妙,現在算是知道為什麽了。
秦洵抬手撫了撫頸邊愈合的傷痕,一歎。
齊璟這個脾氣。
今日是必須上朝,後麵就可免了,秦洵待在景陽殿好吃懶做陪齊璟養病就好。
回到景陽殿時齊璟醒著,正坐靠床上托著碗粥喝,秦洵徑自走過去坐上床邊,將象笏往他麵前晃了晃:“我拿了你的象笏。”
齊璟微微笑著“嗯”了一聲。
秦洵又解下白玉腰牌顛了顛:“我還拿了你的腰牌。”
“嗯。”
“我帶著你的奏折去上朝了,坐在你的位置。”
“嗯。”
秦洵將手中兩物遞給清硯,讓她去放置原處,挑著眉問齊璟:“你沒什麽說的?”
“本事不小,誇你。”齊璟言笑溫柔,端碗的手垂了幾分,秦洵接過碗放回托盤,另一手去碰了碰他額頭。
“退燒了,但還是得喝藥,反反複複的最不好了。”
清硯端來煎好的滾燙湯藥,秦洵接過,攪動著晾溫,舀去喂齊璟,邊喂藥邊將今日朝事說與他聽。
“陛下說雲霽在近中秋的時候出生,正是雙喜,他打算中秋那日大赦天下,子民同樂。”
“父皇很喜歡雲霽。”
“看樣子是很喜歡了,所以曲伯庸才急著立儲吧,想來是怕姨娘威脅後位,也怕多了個雲霽跟你一起威脅齊孟宣。”
齊璟抿下他遞來的一勺湯藥,才低聲道:“還在就好。”
秦洵收回空勺的手一抖:“什麽?”
齊璟複含起笑,示意他繼續給自己喂藥,語聲輕鬆:“又是說雙喜嗎,據說當年我出生時遇林將軍率兵回京,父皇也是這麽個說法。”
“就是啊,要我說幹脆給雲霽起字雙喜算了,直白簡明。”
齊璟輕輕刮了下他鼻尖,自己接過碗將剩餘的藥汁喝盡:“所以你順著秦上將軍的意思,是要在我這裏久住了?”
“你千萬別嫌棄我,我這下是被掃地出門無家可歸了,秦鎮海自己說的,讓我有種跟你過一輩子。”秦洵帶著撒嬌的糯音,完全不顧身旁收拾藥碗的清硯,趴上齊璟胸膛給他擦盡嘴邊藥汁。
齊璟點頭:“那就跟我過一輩子。”
秦洵笑起來,想把齊璟摁回被子裏,卻被齊璟捉著手腕摟緊。
“我不忙著睡。”
秦洵乖順伏在他胸膛上:“陛下將你政務移去給齊孟宣忙了,你養好病也再歇息一陣子,我還應了虎哥,等你好了我們一塊兒去喝酒,放心,你看著呢,我肯定不貪杯。不過你先告訴我,你早上……為什麽不高興?”
齊璟在他後背上輕撫:“我一人分理父皇政務太久,如今母妃又生皇子,得父皇歡心,若是再獨我一人手握理政之權,曲家難平。原本即便我病著,父皇也不會輕易收回我手中政務,可我開罪了他,他便會借此泄怒了。我若硬要握著理政之權不放,父皇不免要用些別的安撫曲家,那些我不一定好掌控,倒不如順勢將我手中權力暫送曲家,到底經我手多年,就算到了齊孟宣手上,亦可在我掌控之中。阿洵,我並不是在放權。”
“我不是問你為什麽這樣做,我是問你,為什麽不高興?”
齊璟早上麵對皇帝那一副冷淡甚至略帶慍怒的態度,根本不像作偽,如果僅為秦洵脖頸上一道已無大礙的劃傷,昨夜薑軻二號死在了單墨手裏,齊琅和皇帝心裏都會有數,齊璟不至於還會在昭陽殿當眾失分寸。
齊璟沉默良久。
秦洵被他摟得緊,埋首他肩上,看不到他是何神情,隻覺得齊璟箍在自己腰上的臂越收越緊,將喘不過氣要提出抗議時,總算聽到齊璟低聲一句:“我有些倦,睡些時辰,你不要走。”
秦洵原本還備著不少事情跟齊璟一一說道,聽他說倦,暫且顧不上,應著話照顧他睡下了。
睡著的齊璟麵容寧和,秦洵覆手探探他額頭溫度,順著鼻梁滑下,在他唇上指尖一點,心想這回隻要不再出意外,應該不會反複起熱了,隻是身子還需將養將養,後天的中秋朝宴總是能赴的。
這種節會朝宴是皇親與朝臣赴宴,允許攜家眷。話是這麽說,誰也不會真將家裏多少口人全往宮裏帶,攜妻者多攜嫡妻,攜子女者則多攜家中適婚的兒郎姑娘,明麵上說是見世麵,實際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機打的和誰家看對了眼結親的主意。皇帝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人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君的就當做個順水人情了。
秦洵自小被父母帶上各種朝宴,見慣了阿諛奉承高談闊論的朝官眾臣,也見慣了秋波暗送眉目傳情的公子千金,自感對這種場麵都麻木了,每每也就圖個在宴上纏著齊璟,邊吃點心邊碎碎念事,他的齊璟哥哥每每也耐心聽他嘟嘟噥噥,給他擦嘴邊點心碎屑。
不過他現在已經十六歲過半,此次朝宴怕是不能硬賴著跟齊璟同案並坐了。
秦洵探了探齊璟脈象,給他掖好被子,去書房取用紙筆,書信一封。等著晾幹墨跡時,他把玩著齊璟的白玉鎮紙,從今日朝堂議事思索到昨夜與齊璟的論言。
他知道齊璟待親緣淡薄,也知道齊璟一心爭奪皇位,但他從未過問齊璟個中緣由,囫圇認作齊璟隻是天生野心——齊璟那樣卓殊的皇子翹楚,有野心又何妨。
過去秦洵被母親掩護著,林初不大願意讓他將來涉足朝政,想讓他僅做個富貴閑人混吃等死的意思,不指望他有什麽光耀門楣的大出息,故而給他起了表字“微之”。
可惜腿和嘴長在秦洵自己身上,他愛時時往他的齊璟哥哥身邊蹭,愛時時把他的齊璟哥哥掛嘴邊,林初拿他沒辦法,也沒空管他。
秦洵很小的時候還能害怕被母親訓斥,長大幾歲也不怵林初了,林初偶爾想教訓他一下,把他逼急了他就抹著淚吼:“爹不理我娘不管我,憑什麽還不讓我跟齊璟好!”鬧完脾氣又要離家出走去找齊璟哭。林初自覺理虧,知道自己這個娘當得不合格,也就隨他去了。
從小秦洵從父母長輩那獲知的朝政消息少之又少,除了聽些長安城茶樓酒肆的說談,也就聽長兄秦淮說得比較靠譜,如今他這麽大個人了,太極殿都到過一遊,和齊璟又是特別的關係,秦洵必得弄清一些過去不甚上心的問題。
平心而論,秦洵覺得皇帝是很喜歡三兒子齊璟的,即便他平日最寵愛最親昵的不是齊璟,但某種意味上他絕對是最偏心齊璟,家私上最受寵的齊琅也不過是被皇帝視作兒子,嚴律的齊璟則是被他視作繼承人。
秦洵仔細回想從小到大耳聞的各色消息,驚覺這似乎是從非嫡非長的齊璟呱呱落地還不明確其才時,皇帝就已有的莫名偏袒,隻不過長大的齊璟確實配得上他父皇這份偏袒,很多人都逐漸忽視了起初,若真追溯起來,總叫人覺得哪裏透著不對勁。
這回七皇子齊琛出世,是今上登基以來第四回大赦天下,也是秦洵唯一真真切切從皇帝口中聽到原話的大赦天下。
第一回當然是高祖駕崩今上登基,新帝大赦天下;第二回是十七年前三皇子齊璟出生,恰逢林初平亂凱旋,皇帝以“雙喜”之故,又赦一回;第三回離得近些,是幾年前堂太後六十大壽,皇帝大赦以表仁孝,那時秦洵尚在距京遙遠的江南平州,帝令傳到那地方,威懾力被千裏長途顛簸得淡去,街頭聽見人談論,也不過是一句不鹹不淡的“哦,皇帝大赦”。
秦洵這會兒閑來琢磨起事情,就琢磨到齊璟出生那一回的大赦天下。
那時候秦洵都還沒被他娘懷上,隻能後來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個大概,十多年前的一場大赦之所以至今都能被人想起提兩嘴,是因為說來頗有些難堪。
皇帝為白絳生齊璟之喜大赦後沒幾日,同樣懷著身孕的皇後曲佩蘭卻難產而薨,才歡慶了幾日的大齊瞬間陷入悲喪,可已宣告天下的大赦聖旨由不得兒戲收回,皇帝隻得短時日內又追下聖旨,追封曲佩蘭孝惠皇後,並大齊孝喪三年,將得子大赦與皇後大喪接連下了詔,那陣子整個長安都不知該喜該悲。
想著齊璟的反常,秦洵脊背倏地竄過一陣悚然,有了一個叫他不寒而栗的揣測。
紙上墨跡已經晾幹了,秦洵甩甩頭,折了兩折收進信封,火漆封了口,揣入懷中。
罷了,等齊璟醒了問問他,他願意說秦洵也願意聽,他不想說秦洵也不勉強。
秦洵走出殿外,早間就已雨歇天晴,日光將發涼的身子曬出暖意,他給清硯打了個招呼說出趟門。
“公子去哪?廚房正做午膳呢。”
“出門寄封信。”秦洵應話間人已經很快走遠。
清硯一句話隻吐出半句便不見他影:“叫人去替公子寄信吧,殿——”殿下醒來若是瞧不見你,得著急的。
罷了,追不上,隻能望著秦三公子早些時候回來。
秦洵是寄信給平州驚鴻山莊,得去長安城中遙遞書信的郵驛。
在此之前他得先回趟家,昨日入宮沒料到後頭這麽多事,直接甩著空袖來,身上既無銀兩又無需物,他打算溜回將府去刨刨自己的小家底。
下朝時剛被他父親威脅踏進家門捆去祭祖,秦洵不想這時候非去觸老爹的黴頭,他鬼鬼祟祟繞著上將軍府外查探一通,估摸了洵園方位,輕飄飄掠身過牆,無聲落地,正暗喜自己起碼輕功還行神不知鬼不覺,便被人一抓後領踉蹌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