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
郭薇盈盈拜過,別了秦洵去往他處,秦洵望望天色,估摸著太後與皇帝不久將至,往安靜跟隨身邊許久的秦泓腦袋上揉一把,笑道:“子良回去歇著吧,三哥尋一尋風懷去了。”
秦泓乖乖點頭,給他告了禮,權當方才被無視一旁聽著的他三哥一場桃花韻事是聽了回說書。
這邊鮑夫人帶著侄女燕芷邀齊璟交談許久,卻是越交談越無話可說。
鮑夫人心知當初娘家是做過打算想將自己嫁為後妃,她暗自笑思自己還不想入深宮與粉黛三千爭搶那位九五之尊呢,哪能像如今這樣在家裏對丈夫說一不二來得快活,不過既然娘家不死心又打上了皇帝兒子們的主意,想將長兄的女兒燕芷嫁入皇家,自己這燕芷侄女亦是歡喜富貴皇權,卻矜於女兒家的嬌羞,做姑姑的鮑夫人也就行一行女眷的方便,給侄女跟她中意的三皇子齊歸城牽個線搭個橋。
隻是這位三殿下,怎麽瞧怎麽對燕芷無動於衷,噙著一抹淺淡笑意,言談間溫潤有禮,卻是處處表婉拒之意,鮑夫人餘光裏瞥著自己素來端莊得體的侄女已經顯露幾分心急神色出來,便有心推其一把,笑著道:“芷兒,你不是常常在姑姑麵前將三殿下掛在嘴邊,說什麽多有仰慕,怎如今當真與三殿下照了麵,害羞成這般模樣,一直叫姑姑替你朝三殿下說話像什麽樣子,還不自己說上幾句。”
“呀,姑姑……”燕芷小心覷了眼齊璟,頰上飛紅。
齊璟波瀾不驚,淡笑一句:“抬愛。”
“你們年輕人之間許是歡喜私下說些體己話,不若這樣,芷兒,你與三殿下好生敘上幾句,姑姑去尋郭夫人她們另說些話。”鮑夫人說著便作勢離去。
“哥哥。”散漫帶笑的少年嗓音猝不及防闖入,姑侄倆見回京不久的秦三公子穿一身白桃繡花的錦衣,搖著一柄做工精良的折扇,笑眯眯行至他們身旁。
鮑夫人與燕芷皆福身見禮。
“二位是燕氏的千金?幸會。”秦洵扇子都沒合,覆抵胸膛,微微弓一弓身見禮,隨即手腕翻轉往齊璟臉前扇了扇風,拂帶起齊璟額鬢碎發。
齊璟極輕地笑出一聲,又很快掩口輕咳收整神態。
秦洵不饒地揚揚眉:“哥,我這扇子好看否?”言下之意很明顯:看清扇麵題詩否?你成親了記得否?
齊璟努力抑住笑意,還是滲入溫柔嗓音中:“嗯,已瞧分明,甚是好看。”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可覬覦上有主的就不道義了。
罷了,人家燕氏千金當前還並不知齊璟有主,秦洵不介意讓她從此刻開始知道。
秦洵一瞥燕芷,又笑道:“璟哥哥啊,你這樣與美人相談甚歡,叫你家心上人瞧了去,可是要醋的。”
齊璟輕笑:“是我的不對,隻是若真叫心上人醋著了,不知當如何安撫是好,阿洵可有高見?”
“心……心上人?”還未來得及離去的鮑夫人與一直含羞帶怯的燕芷皆是一驚,繼而心下泛涼。
“是啊,心上人,三殿下齊歸城的心上人。”秦洵眸中冷光微動又隱,仍是那副笑眯眯的神情,轉回來繼續朝齊璟說話,“至於如何安撫,你不是最擅長了,你那樣疼寵你那位心上人,哪會有哄不好的時候,隻是這種事還是得你與心上人私下清算才是,用不著放上明麵來與旁人說道,你說是也不是?”
他垂在身側的左手不動聲色地往齊璟腰側擰了一把,離手時順道勾撥了一下齊璟腰帶,明顯見齊璟望來的含笑目光中多了些黯隱的曖昧意味。
“所言極是,隻是那位素來嬌縱,氣性不小,怕是要叫我頗為頭痛了。”齊璟一句似真似假的抱怨裏,滿溢的寵愛意味叫搭話許久的姑侄倆都覺出幾分。
燕芷臉色難堪起來,勉強擠了個笑:“先前竟是不知,三殿下原已有了心上佳人,看來是燕芷唐突了。隻是不知究竟是哪位千金,有幸得三殿下垂青?”
“是啊歸城,二哥怎麽也沒聽你提過,你何時還有了心上人?”齊珷與齊瑄並行走近,聞言齊珷也接了句話。
齊璟從容笑回:“既是心上之人,顧名思義,藏存於心即可,若見人便提,豈不成了口上之人?”
齊珷大笑:“你小子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又見齊璟身旁的秦洵,點著他道,“你小子怎麽終日愛穿帶紅的衣裳,瞧著跟要成親似的。”
不巧,昨日剛成親。
秦洵心下想著,見禮笑回:“熱鬧。”
為人性子不夠熱絡,慣穿著鮮色的衣裳,多少讓自己一眼看上去有點人情味。
齊珷靠近後嗅到空氣中浮動的淺淡暗香,敏銳探出其來源齊璟:“歸城今日身上這熏香不錯啊,哪處香料坊調配的?”
齊璟望身旁秦洵掠上一眼,輕描淡寫應道:“香名南國。”不待齊珷再問,他借口風寒初愈身子不適失陪,攜秦洵去了別處。
走出幾步秦洵還聽得著身後的齊珷許是在同齊瑄說話:“南國香?產於南國?哎,先時聽人說過歸城戀慕上了什麽南國美人,難不成還是真的?”
秦洵睨了齊璟一眼,拖長了音調侃:“南國香啊——”
齊璟目不斜視卻準確反手敲上他額頭:“有何不對,心上人?”
秦洵正要蹬鼻子上臉,冷不丁一眼對上秦家桌案那方矍鑠硬冷的老者視線,他身子一僵,一把扯上了齊璟衣袖:“老頭子都上這來捉我了!好夫君,好哥哥,你可得保護我!”
齊璟循他目光望見那脊背挺得筆直的老將,遠遠朝其拱手作禮,微垂了頭對扯著自己衣袖的秦洵安撫道:“宴時與我同坐吧,別回去那裏就好了。”
秦洵高興了:“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恩人?”
“對,恩人,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哪裏不對?”
“也罷。”
秦家這裏,秦鎮海已然回到桌案邊坐下,見著父親來時亦頗為驚訝。
按理說這種朝宴場合,各家當家的出席應酬即可,好比林家的定國公林天就並未到場,而是由兒子林禕應酬,原本秦家亦是由秦鎮海應酬足夠,不想這會兒竟見著鎮國公秦傲到場,秦鎮海想也知道父親這是專程來捉自己那不省心的三兒子,幾日前明目張膽涉入朝堂黨爭的混賬東西。
秦傲一到,在場的秦家子孫不敢再造次,連在別處玩鬧的孩子們也被秦鎮海秦鎮川兄弟倆差人喚了回來,雙胞胎姐妹和秦商回來時各人都攜了小袋蜜餞,秦瀟沒止住好奇問了一句:“何處得了零嘴吃?我瞧子良先前回來時也拿著一袋。”
秦商道:“是三叔父和三叔給的。”
秦瀟了然頷首,卻見身旁長兄從袖中取了同樣的兩袋蜜餞出來,遞了一袋給自己,他有些莫名地接來手上。
“你我皆有份,我先前揣袖子裏忘了。”他聽長兄如此說道。
秦瀟笑起來:“微之總是有些孩子氣,愛給人分些小零嘴吃。”
秦淮瞥了眼他忍俊不禁的模樣,心道還是別叫你知道這是你家弟弟的喜糖好了。
當宮人前來遞話道秦三公子被三殿下留於身邊同坐、此番朝宴不回來家眷之處時,祖父秦傲的麵色顯而易見地愈發沉冷。
秦家一眾家眷靜默良久,便見老國公迅捷起身,袍袖一拂,話都沒留就離場而去,看模樣是家去並不打算留下參加朝宴了。
秦鎮海被父親此舉驚得一怔,反應過來便忙喚宮人,挑了桌案上兩盒六合酥中秦洵親製的那一盒,托宮人趕上送去給秦傲,道是微之敬與祖父,意為叫老人家受一受不肖孫子的孝敬之意,消消氣。
唯一對秦洵廚藝知情的秦淮瞠目愕然,繼而捂麵,不知是該好笑還是該不忍。
齊璟桌案這邊,秦洵眼見秦家那方祖父拂袖而去,好玩似的笑出聲來,道:“老頭子來這就是專程捉我的,捉不著我連朝宴都懶得參加,就這麽直接走了。”
“怕是對你更為惱怒了,你就當真這麽避著鎮國公?”齊璟替他將滑至肩下的罩衫攏上去。
“哪能,隻不過是眼下大庭廣眾的,給老頭子逮住我當著人麵就教訓我,我多沒麵子啊。等過陣子尋個空,我私底下去鎮國公府跟老頭子請個罪,隨他愛怎麽教訓怎麽教訓,最多罵得不解氣再把我抽一頓,罰我跪一跪祠堂,這事也就揭過了。”
秦洵漫不經心,邊說話邊環顧四周,掃過與人交談的鮑付全一眼,忽又笑道:“齊璟,說起來鮑付全和楚勝雄有些相像,都喜歡尋些裙帶攀附一二。我上過一回朝後忽然就改了想法,或許真叫楚勝雄調入長安也不錯,他其實很好利用,他會見高攀高循利而上,而我們的家底,足夠叫他有心攀附,隻要放出點誘餌給他點甜頭,將他釣上鉤應該不難。”
齊璟隻道:“如今並非調楚勝雄入京的時候,楚勝雄也絕不適合借我之手帶入長安,看他的造化吧。”
說話間秦洵見著此刻方來的晉陽王殷子衿在不遠處落座,喚單墨遞去兩袋蜜餞,讓他告訴殷子衿另一袋贈餘容公子,晉陽王叔自會明了。
單墨應是,卻先遞了張紙條給秦洵,秦洵揣著莫名展開,見紙上大哥秦淮的字跡書道:“父將汝烹之食贈祖。”
秦洵:“……”
齊璟莞爾:“看來你請罪之時要多跪上幾個時辰了。”
秦洵沉痛捂麵:“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誠不欺我也,我一開始就不該想著坑我老子。”
“堂哥!”
衣裳被人拉扯,秦洵轉頭看見不知何時偷溜過來的小堂妹。
“怎麽又亂跑著玩了?”
“祖父回家了呀!”秦綰虞眨巴著杏眼,“堂哥我好餓呀,要什麽時候才能吃上飯嘛!”
秦洵攤手擺出個無辜神情,齊璟笑望過來,溫和接了話:“方才宮人來報,太後那處許是要遲些,父皇也還歇在宣室殿,今日朝宴大概得延上少許時辰。”
秦洵望著堂妹哭喪的小臉好笑道:“我找些吃食先給你們墊墊肚子?緋緋覺得餓嗎?還有這位堂……堂小姐?”秦洵與堂簇不甚相熟,不好直接喚人家小千金閨名。
“微之哥哥直接叫堂簇就好。”堂簇略有羞赧地笑了笑。
“堂哥堂哥。”秦綰虞湊近幾分,賊賊道,“我們去禦膳房尋些吃食好不好?”
“胡鬧。”秦洵學著平日齊璟輕斥自己的語氣,半真半假道,“禦膳房是能隨便進的嗎?”
“我們偷偷進去!”
“不問自取是為盜。”
秦綰虞小臉再次蔫巴,委屈地歎了一聲。
“去吧,沒事。”齊璟解了白玉腰牌遞到秦洵手上,“帶她們去吧,用我的名義好了,叫清硯來陪著你們一道。孩子家禁不住餓,別委屈了她們。”
秦洵聽著秦綰虞歡呼,又見秦緋瀾與堂簇這樣一貫文淑的小千金麵上也浮現愉色,笑哼一聲掂了掂齊璟的腰牌:“你倒是比我更會哄我家裏人開心。”
“應該的。”
“那回來後我回家裏那邊坐了,老頭子都回去了,我賴在這跟你皇子同坐到底還是不合適。”秦洵離了兩步又回頭道。
齊璟端盞飲茶的手一滯,聽語氣似是不大情願又需顧及體統:“……也罷。”
禦膳房內各種膳食早已準備妥當,就等著那邊朝宴開始宮人奉命前來傳膳,此刻室內除了幾個照看膳食的宮女,男子隻餘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那個瞧著年紀也沒有很大,十四五歲的少年模樣,小的那個就是熟人了,正是秦洵三歲的小侄兒秦商,他們踏進門時秦商正坐在小桌子旁大快朵頤。
“秦商?”
秦洵這聲絕對是疑惑大於嗬斥,然那三歲的男娃娃對於自己三叔聲音的條件反射,還是叫他小身子驚得一顫,直接被一口糕點噎住喉嚨。
十四五歲的少年連忙給秦商灌水,甚是關心地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噎著沒?”
秦商緩過了氣,攥緊少年的手直往他身邊靠,怯怯覷了眼秦洵,朝少年喚著:“舅、舅舅……”
“穀驚蟄!”秦綰虞衝著被秦商喚作“舅舅”的少年大喊出聲。
少年望向門邊來:“喲,這不是秦家那臭丫頭?”
秦綰虞瞬間像貓炸了毛:“說誰臭丫頭!”
“綰綰冷靜!”秦緋瀾與堂簇一左一右架住她,生怕一鬆手她能衝上去跟那少年幹架。
待到安頓了幾個孩子一同坐在小桌邊吃上墊腹糕點,秦洵才弄清這少年是何身份。
少年年方十五,穀姓,單名一個雨字,表字驚蟄,是將府穀夫人兄長的兒子,二少夫人穀時的同胞弟弟,也就是秦商的母舅,因喜廚膳,經常入宮中禦膳房跟習於老廚子手下。
這會兒秦商也是跟秦家姐妹一樣覺得腹中空空,小孩子家不禁餓,他偷偷摸來禦膳房找舅舅尋些吃食,穀驚蟄自然沒敢讓他動備好的朝宴膳食,取了禦膳房分給廚子宮人們的飯食裏自己的那份,先給小外甥墊墊肚子。
秦洵毫不客氣地敲了敲秦商的小腦袋:“又沒犯錯,怎麽見到我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秦商委屈:“怕三叔罵我不懂規矩提前偷吃。”
秦洵忍笑:“不怕,我這不是帶你姑姑們過來陪你一起偷吃嗎。”
有了齊璟的腰牌,總算能在禦膳房裏肆意取食,穀驚蟄遞了一盤糕點給秦緋瀾,秦緋瀾一本正經地對著盤子問了一句:“吾可食爾否?”
穀驚蟄莫名:“它還能回你?”
“堂哥言,不問自取是為盜,即便無應,但問一遭。”秦緋瀾依舊一本正經,言罷才取了塊糕點小口進食。
“……”穀驚蟄無言以對,順勢就朝秦綰虞一句,“學學你姐姐,多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哪像你就知道吃,像豬!”
不出所料秦綰虞又炸了毛。
小孩子家家還挺好玩的,秦洵雖是這樣想,還是吩咐清硯留下照看幾個孩子,自己出了禦膳房散步透氣,正巧就碰上同樣散步透氣的晉陽王殷子衿。
“巧了,王叔。”秦洵笑道。
“喜糖都發過來了,小兔崽子們真是長大了。”殷子衿說著將袖中蜜餞小袋取出掂了掂,笑道,“喜是肯定要賀的,隻是今日來赴朝宴兩袖空空,改日定給你們補份賀禮送過來。”
二人尋了處距禦膳房不遠的屋頂,掠身而上,賞著天邊絢麗晚霞,不知怎的,就說起了前朝的事。
秦洵是前朝最後一個皇帝殷後主的外曾孫,晉陽王殷子衿也是前朝皇族後裔,二人維係有淺淡的血緣關係,玩笑說來還都算是“前朝餘孽”,私談起前朝往事來便也毫不避諱。
前朝的殷氏皇族其實算是第二回占有這片江山。
早兩朝前,殷家的祖輩還姓應,那時候這片江山稱作大應。大應短命,三代而亡,亡國的那位不成器的暴君原是弑兄奪位,卻沒本事坐穩那把龍椅,被親信篡了位,改朝換代為大梁。
應氏後裔心存不甘,在大梁時期隱晦聚勢,逐漸偽作明麵上的殷氏,世代伺機,終於等到大梁曆經幾帝後也陷入政亂,一朝反撲,新朝大殷由此而出。
可惜興亡更替不過春秋百年,到底如今大殷也亡,大齊當盛,無盡唏噓也隻能悉數留與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