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
“什麽?”秦鎮海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有意叫他重複一遍。
秦洵把叼著的發帶取下,隨手給自己束了個馬尾,口齒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你以為如何?”
秦洵似笑非笑:“我不敢說,怕你扇我。”
秦鎮海眉心一皺:“別跟我裝蒜,男兒家,婆婆媽媽的像什麽樣子。”
既能向父親問出口,就當料得到父親會反過來問他,這小子這會兒明顯態度還不夠認真。
秦洵笑眯眯道:“西遼啊,國力很強,野心也很大,若我是大齊君主,我約莫也會像西遼覬覦大齊一樣,也覬覦著西遼的。”
他說到“大齊君主”四字時秦鎮海神色一緊,往車簾方向睨了一眼,這混賬東西說話真是不知顧忌,“大齊君主”的身份也是能這樣明說出來以己身假設的?
秦洵才不管父親如何腹誹,他接著道:“先前我說,大齊以富庶之地充足的財糧勝西遼一籌,西遼卻以其將兵體魄強大齊一等,兩國姑且可說旗鼓相當,眼下西遼剛吞栗國,西境尚且軍心不穩,況且就西遼犯齊來看,約莫是在這幾十年內連吞三國,已耗太多財糧,若大齊執意攻打,未必會討不著好處,即便不足以滅了西遼,把他們打到聽話、甚至對大齊俯首稱臣,未嚐不可。”
“那你可知為何直到如今,大齊都按兵不動,不如你所說這般攻遼?”
“知道啊,很簡單。”秦洵道,“大齊若是攻遼,國力隻滿足需求,而非綽綽有餘,這樣一來,為攻遼一事,大齊不免投入相當大的財力、兵力與民力,即便攻成也有傷元氣,原本旁觀的那些興許就不再作壁上觀了,北、西北,甚至草原遊牧與南夷外族,難保不會蠢蠢欲動,想來分一杯羹,到那時恐怕就不止齊遼兩國交戰,怕是五國與一部分外族陷入混戰,廝殺個十幾二十年的,重分天下主次,社稷禁不住折騰啊。”
他輕笑了聲:“這些話我是不敢到陛下麵前說的——當然,本來就少有人敢說這些,倒是也沒什麽必要,陛下他心裏明白,但他也不會說,心照不宣就行了。”
皇帝他心裏想得清楚,卻也不會主動開口明說,沒有哪個君主願意向別人承認自己國力不夠強盛,尤其是在小輩麵前。
秦鎮海冷哼:“你還知道不敢到陛下麵前說就好,我還擔心你太過輕狂,不知天高地厚。”
“輕狂嗎?”秦洵撓撓臉頰,“也行吧,所以為何我說怕父親扇我,就是因為我還有些輕狂的拙見,怕是會讓父親不悅。”
反正開口了,他幹脆一次性說完,秦洵不信秦鎮海真會為了幾句話當場動手打兒子:“此番西境的動蕩,怕是往後難遇了,或許可以趁此機會攻遼,攻守一道,原本就是隻守不攻的一方比進攻方落了下乘,即使二者本身實力相當不分勝負。大齊在西遼壓境下守境多年,不妨也時而進攻挫挫遼軍,你們自己想啊,大齊隻守不攻,西遼隻攻不守,看上去誰也沒占到便宜,但吃虧的到底是誰?肯定是大齊啊,西遼不必考慮丟城讓土,隻管攻齊,占到了大齊土地是他們得利,沒占到他們也沒損失,大齊呢?守得住邊境沒得利,沒守住卻有損失,哪裏來的公平可言?”
道理其實是很簡單的道理,秦鎮海一把年紀的人了哪會不懂,但他此刻不置可否,隻管候著兒子下文。
“大齊守境兵力尚有餘足,何不也攻一攻西遼?陛下與父親,可是覺得需要世人都來讚我大齊仁德憐世,不行侵犯別國之事?還是覺得守境足矣,犯不著為攻遼之事犧牲兵卒?若為前者,僅為著個世人讚言,就在國事上拘於禮度縮手縮腳,簡直可笑,真當百姓們個個都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他們自家生計都忙不過來了,哪來的閑心,說一句大齊仁善或是說一句大齊虎狼,差別很大嗎?”
秦鎮海搖頭,不讚同的樣子:“你還是年紀太小,才這樣思慮不周全,你一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哪裏知道國事上的諸多顧忌,即便不為著天下百姓一聲讚言,也得顧及諸國往來之間的顏麵和禮節。”
“若是後者,”秦洵前麵話還沒說完,隻是停下緩緩氣,餘下的話才是他估摸著會觸怒父親的部分,他不動聲色地繃了身子,謹慎應對著接下來父親可能會揚起的掌,“隻要守成,便憐保兵卒,這樣就足夠了?攻遼擴土的確會比僅守邊境傷損更多的兵力,然,”他身子更繃緊了些,背貼車廂壁,“打仗交戰哪有不流血的,多犧牲些兵卒,換得擴展大齊疆土,也能說是筆劃算的買賣了。”
“混賬!”秦鎮海果然怒從中來,一聲克製不住音量的吼斥,把並排的兩輛將府馬車上兩名車夫同時驚得瑟縮。
“我就說怕你扇我。”眼看父親揚起的手掌要落下,秦洵身子一避,下意識做了個防守的舉動,迅速丟了這麽一句後又渾不在意地補道,“這話我自知混賬了,不是不讓你扇我,是怕你氣急時候下手沒輕沒重,一巴掌把我扇出好歹來,你緩兩口氣,我就老實坐好挨你一巴掌,你看如何?”
秦鎮海一掌扇空,倒也沒有再補的意思,捂著胸口平複怒氣。
三兒子是真難教導,秦鎮海與眾同僚打交道,少不得見別人家裏人,他見過目無尊長口出狂言的孩子,見過逃避訓罰沾沾自喜的孩子,就沒見過自己三兒子這樣明知故犯後還商量著討打,簡直能把長輩氣死的孽障。
“你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秦鎮海痛心,“你沒真正上過戰場,僅憑著你的自負隨意評斷,你可知戰場上刀劍無眼血流成河,有多少人是望著平安活到卸甲歸家?可知百萬、千萬的大軍中,每個人家中有多少親眷在牽腸掛肚?犧牲兵卒換得別國疆土是筆劃算的買賣?你如何能將戰事當成生意,如此輕巧地說出口?”
秦洵清楚自己這番話說得過分了。
這樣的話說給旁人聽或許還不算什麽,可是秦鎮海這樣幾十年征戰沙場的將領,他太清楚戰爭中將兵廝殺時的心酸無奈,也太能感同身受將士們在為國捐軀的無畏和掛念家人的惜命中矛盾掙紮,秦洵這樣冷漠地談論交戰之事,簡直就是拿刀子紮秦鎮海的心。
“你這孩子……自私了。”秦鎮海垂著頭,聲音聽上去有些無力。
他突然後悔今日拿話試探了兒子,或許不從兒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秦鎮海還能一直自欺,自己三兒子隻是個缺少管束玩心重的紈絝。
車廂裏靜默良久,還是秦洵先開的口:“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這些話說給你聽,你果然是不喜歡聽的。”
秦洵從沒想過把自己一些政見說與母親聽,母親是女子,天生心軟些,自己隻要給她做一輩子的孝順兒子就好了。
父親不然,父子倆男人之間,交談更容易敞開天窗,回京以來秦鎮海不是沒探過秦洵的心性,秦洵一直懶於應付,便掩了不少,估摸著能讓他滿意的反應敷衍過去,此番父親將赴西境,秦洵尋思尋思,還是把一些想法在父親離家前實話告訴他算了。
即便很可能會讓父親對他這個兒子失望。
見父親沒出聲,秦洵又道:“這回去西境,陛下說的什麽,還是隻守不攻?”
秦鎮海抬眸一瞥他:“攻西遼邊城,待其求和,予其薄麵。”
秦洵微微蹙眉:“大齊知道西遼不會願意在此時與大齊交戰,西遼也知道大齊不想打仗,所以是說大齊裝樣子攻城,西遼順著台階求和,大齊應下,換得兩國間暫且相安無事?”他冷笑一聲,“這是大齊想在邊境事上息事寧人,又不想主動開口跌麵子,所以想反令西遼開口,可顯大齊威盛且寬容?”窺著父親臉色,他忍住沒將“真無聊”三個字說出口。
裝模作樣動動手還不如徹底攻伐,省得留喘息工夫給其養精蓄銳,待其勢成卷土重來,便是一場又一場反複不絕的麻煩。
看他憋話的模樣,秦鎮海手一抬製止他:“陛下命令已下,切莫多言,明日我便動身了。”
秦洵想了想,忽然換到對麵,挨在父親身旁坐下,恢複平日裏笑盈盈的神情:“我請你喝酒吧。”
秦鎮海一怔:“為何?”
人家孩子與長輩一同飲酒,多是行敬酒之舉,這孩子說話怎麽沒大沒小的,跟老爹還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你要離家一段時期,就當我送送你,差不多就是餞行的意思吧。”秦洵說話間悄悄探得荷包捏了捏,估算一下身上的銀兩還剩多少,夠不夠請父親一頓酒錢。
秦鎮海麵色複雜地盯他許久,低聲道:“不必了。”看著兒子微訝後狀似若無其事地別開頭去,他又不忍心,補了句,“待回京之後,父親請你喝酒。”
秦洵笑笑:“也好。”
好像在年幼的印象裏,父親就從來不喜歡出征前餞行,他道是送別不如接風,又不是不回家來,隻是出個門,何必作出一副不再相見的模樣來,等他回了家,家裏人接個風洗個塵才合適。
誰都知道戰場上生死一線,秦鎮海這樣說,不過就是望家裏人存著個他定會平安歸來的念想,莫要太牽掛他罷了。
秦洵正不察時,陡然被父親一腳踹下車去,跌出車簾時將外頭的車夫又驚一回,忙問他:“三公子沒事吧?”
沒事是肯定沒事的,多少也習了武的秦洵總會做些條件反射的自我保護舉動,隻不過摔也肯定是摔著了,一點事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秦洵揉著摔疼的屁股,心想父親果然沒打著他一巴掌不甘心。
他聽車簾內父親的聲音道:“滾去找齊歸城!”
擋了車夫遞下來攙扶的手,秦洵道著“沒事”自行起身撣去衣上塵土:“我以為父親今日會叫我留在家裏的。”做父親的離家出征,做兒子的不說餞行,怎麽著也要在送別時在場才是。
“見著你我頭疼,讓我省點心。”
兩輛將府馬車一前一後從宮門駛離,待揚塵都已望不見,秦洵往宮門裏去,討喜地笑禮了宮門守衛,入得皇宮。
回到景陽殿時天色已近黃昏,齊璟在他常待的庭院簷廊下,席地坐靠廊柱,俊眼修眉,姿態略有鬆閑感,翻閱著手裏書冊,寬長的白袂柔軟攤在鋪地席上。
軟席上還鋪了層厚毯,秦洵瞄了眼,抄手倚上門框,直勾勾盯住那張噙笑的溫潤容顏。
齊璟自己若席地而坐,隻需簡單一塊隔塵軟席即可,會鋪上層厚軟的毯子,十之八九是為照顧嬌氣的秦洵,眼下這般,明顯是在等著他回來。
“回來得比我估摸的時辰要晚些,可是路上耽擱了?”齊璟從書頁間抬眼,笑著望向他。
“宮門碰著我老爹了,他剛領了虎符要去西境,說了幾句話。”
齊璟頷首:“確是辛苦了伯父。”
提起父親,秦洵便想起方才在宮門外父子間的一番交談,他微蹙了眉,就著盯住齊璟臉的動作思緒神遊。
齊璟觀他眸光飄忽,心知他走了神,溫聲將他拉回神:“在看什麽?”
秦洵隨口回:“看我夫君啊。”
“好看嗎?”
“好看,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秦洵彎出笑眼,似是覺得這樣說還不足以表示程度,又補道,“世上最好看!”
在秦洵過去的印象中,他一直覺得齊璟容貌生得肖似當今聖上,但或許是年紀尚輕並自身溫潤氣度的緣故,齊璟的臉看起來要比皇帝柔和許多。
他們這年紀的小輩人隻知皇帝容貌肖似太後,與齊璟的生母孝惠皇後素未謀麵,秦洵並不知曉孝惠皇後的容貌是否與她太後姨母也有幾分肖似,因而如今也不確定齊璟長得到底是像父親還是母親。
反正他的齊璟是世上最好看的!
“既是你說的,我便不自謙了。”齊璟將書冊翻了一頁,“坐過來說話,別一直站在那。”
秦洵沒動,問回去:“你也說說,你又是如何看我?”
“良人如斯,憐我憐卿。”齊璟不假思索,似乎此言早在喉間回轉千百遍,隻待一張口便自然泄出唇齒。
他朝秦洵的方向伸過手來:“滿意否?肯坐過來了?”
當然滿意,秦洵大笑,一手搭住齊璟遞來的手,另一手撥開他執卷的手,長腿一跨,身子一沉,一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工夫便從倚靠門框轉為麵對麵跨坐齊璟腿上的姿勢。
秦洵很得意:“一套‘上齊’!”
他雙手各抓了齊璟的一隻手腕,沒怎麽用力,齊璟被他桎梏雙手也沒有想掙脫的意思,聞言忍俊不禁:“若是讓教過你的先生們知道你總愛胡亂篡改字詞詩文,怕是都要被你氣出個好歹來。”
“親一下。”秦洵才不管先生們氣不氣,他這會兒束縛著齊璟動作,意欲掌握親吻的主動權,欺身覆過去,湊上齊璟唇角輕輕一啄,笑道,“兩日沒親著你了,想得緊。”
齊璟手上始終沒使勁,身子也放鬆靠著廊柱,噙著笑大有人畜無害任君采擷的意思,秦洵便往他薄唇貼上自己的唇,放肆廝磨,探舌勾引,占盡了上風。
他正暗自洋洋自得,齊璟蟄伏良久的手倏然發難,掙脫反握,將他雙手反剪腰後用一掌鉗製,另一手則抵上他後腦不允避逃。
上乘下風瞬間調轉。
秦洵默歎,自己在親熱事上果然還是玩不過齊璟。
齊璟低聲道:“我也想念得緊。”他垂下頭抵在秦洵肩上,好似是在撒嬌,“你不在身邊兩夜,睡覺身邊是空的,我心神不寧,點了安神香也沒法安然入睡,你若是在外多待幾日,我怕是就要去找你了。”
秦洵被他反剪著雙手抱不得摸不得,隻得歪過腦袋蹭蹭他發頂,笑道:“你別像押犯人一樣摁著我呀,你鬆鬆我。”
他故意挪挪身子假裝調整姿勢,意料之中察覺齊璟隨他這個動作一僵,反剪他雙手的那隻手不但沒鬆,反而更握緊了。
“別動!”
秦洵無辜:“不動我腿都要坐麻了。”
“……那也別貼我這麽緊。”
“那你鬆了我啊!”
少年微眯著眼笑出狐狸相,齊璟心知他故意使壞,鬆了手卻是順勢攬過他讓他趴在自己胸膛上,秦洵蹬鼻子上臉,手黏過去圈在齊璟腰上。
他喜歡各種姿勢窩在齊璟懷裏。
他側過頭枕在齊璟胸膛上,笑道:“這段時日齊孟宣都忙成熱鍋螞蟻了,你我卻在這清閑。”
“讓他忙了這陣子,曲家心裏踏實不急於生事,我們也落得清閑,何樂不為?”
“說得也是。”秦洵習慣性用腦袋蹭他,忽聞庭院樹上熟悉聲響,他撐起身子詫異道,“都這個時節了,竟還有蟬鳴?可是我聽錯了?”
齊璟凝神聽了片刻,笑道:“確是蟬鳴,想來是少有的活到了這時節的秋蟬吧。”
※※※※※※※※※※※※※※※※※※※※
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