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補更一)
雖然秦洵心知肚明,在年輕公子千金的風月圈裏,這些亂七八糟的閑談雜聞,齊璟肯定有他的法子處理幹淨,有人打探起諸如此類的偏喜時,齊璟也定會作出不讓秦洵失望的回應,但這會兒他狀似閑談實則一個勁從小姑娘口中套話,聽著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給他透露消息,胸腔裏心跳還是克製不住會隨之起伏。
而且他還覺得秦緋瀾這丫頭老是在有意逗他。
秦洵目光移去秦緋瀾臉上,剛好看進小姑娘一雙沉靜杏眼,他想了想,出其不意伸手過去,把她整整齊齊束著的發包直接揉散。
秦緋瀾壓根料不著他這般舉動,望著他臉上惡作劇神色愣了半天才回神,心想這位堂兄不僅不要臉,還幼稚得要命。
她無奈動手理理亂發:“好了堂哥,你想套的話都給你套差不多了,說說你自己唄。”
“我自己啊。”秦洵隨口答,“好看的,溫柔的,就這樣。”
秦綰虞道:“呀,我還以為堂哥一直沒有中意的姑娘是眼光很高呢!好看又溫柔,長安的大家閨秀裏麵一抓一大把嘛!”
秦緋瀾瞟了眼妹妹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想說什麽,又按捺住沒有開口。
秦洵眨眨眼,強調:“那就特別好看、特別溫柔的吧。”
秦綰虞沒什麽反應,在她看來就算前頭加了個“特別”,跟原本的形容也無甚區別,不過就是程度上加深罷了。
秦緋瀾到底還是沒忍住,提醒秦洵:“是不是還要會點一技之長?”
“對對對。”秦洵點頭,“會畫王八的。”
“……啊?”
“咳,不是,擅丹青的。”
雙胞胎姐妹同裹一條小毯,秦綰虞將毯子往自己和姐姐身上緊了緊:“那就少些了,那些官家姐姐們大多都是個‘端莊秀美’,倒沒聽說長安有哪個是出名的才女,不過嘛,堂哥你的要求不是特別苛刻的話,會點吟詩作畫什麽的,也挺多。”
秦洵彎著眼,指指自己:“還要能單手把我扛上肩,這個要求算苛刻嗎?”
秦綰虞:“……”你好苛刻啊!
秦緋瀾掩口輕輕打了個哈欠,臉上也不禁浮出些倦色:“所以這就是歸城哥哥和堂哥都沒有中意姑娘的原因了,一個要隻比他矮半個頭,一個要單手扛他上肩,要求都這麽奇怪,上哪能找姑娘。”所以隻能他們兩個在一起了。
姑娘是不可能有姑娘的,隻能他倆在一起這樣子,他們一個兩個都是人才,個頭夠高又能單手扛肩,他倆超喜歡湊在一起過日子的。
兩個新火盆還在嗶剝燃著暖意,庭中已經燃盡的焦黑木堆以及了無生氣的爆竹碎片都已經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秦泓歪在椅子上好似睡著,前一刻還在跟秦洵閑敘的雙胞胎姐妹也挨著頭打起盹來。
家仆取了些新柴過來想往火盆裏添,秦洵問他:“現在什麽時辰了?”
家仆恭敬答:“回三公子,已近子時。”
看來祖父找秦申密談這一場耗了不少時辰,畢竟他老人家沒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輩談心,定是在今日這一場把所有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都說了。
“那就不用再添柴了。”秦洵吩咐,垂眸一瞥懷中睡得昏天黑地的小侄子,又將坐成一排打瞌睡的弟妹們挨個兒掃了一眼,“回去睡吧,一個個都困成什麽樣了。”
他話音將幾個孩子從半睡半醒的狀態裏驚醒幾分,個個都嘟噥著“守歲”、“福氣”等零碎不成句的話詞,秦洵也不理會他們幾近無意識的呢喃,目光示意照顧他們的幾個家仆把孩子們一一抱起送去住處。
秦申剛回來沒多久尚且清醒,自己跳下椅子來,回身將取暖的小毯折疊起來,一旁的家仆連忙要搭手:“不敢勞煩申公子,奴才來就好,奴才來。”
“無妨。”小少年動作自然又熟練,幾下就將小毯疊成個整整齊齊的四方塊放置椅上,卻也隻收整好了自己的這塊毯子,並沒有過於殷勤地搶走家仆的活,去幫秦洵他們幾個收拾。
將自己分內的事情都收拾妥當,這是秦申五歲起被秦洵丟給林家暗衛訓練時就養出的習慣,如今成了長安秦家的主子,秦申也同樣如此,分內之事自行收整,分外閑事不多插手,小少年從暗衛身份轉明,不卑不亢現於人前。
秦洵依舊拿毯子裹住秦商抱在懷裏,秦商是真睡熟了,被秦洵抱著怎麽晃悠都不見轉醒,估計被人趁他熟睡把他賣了都不自知,秦洵輕輕掂了他兩下,心想到底是自小受到嚴密保護安全感十足的孩子,這麽不設防。
秦泓顯然就屬於心思敏感欠缺安全感的孩子了,家仆剛上手觸碰到他,他一個激靈醒了盹,還沒弄清情況就下意識後縮貼上椅背,避開了家仆伸來他麵前的手。
“不怕,是我讓人抱你回房。”秦洵見他一副警惕模樣,出言解釋。
家仆接話:“是啊四公子,天寒積雪路不好走,奴才抱您回去。”
秦泓遲疑片刻,乖順地任由家仆用毯子給他裹裹好,將他抱上了身,被抱起後他轉頭問秦洵:“三哥,是守完歲了嗎?”
秦洵沒想說謊哄騙孩子,但也不打算讓幾個困倦得直點腦袋的弟妹繼續待在這,他道:“快子時了,回房這段路走走,就能在路上守過子時,便算是守完歲了。”
秦泓“嗯”了一聲,頭靠上家仆肩膀時,未醒透的倦意重新上湧,他閉了閉眼,又不甘心地睜開:“三哥,是不是新春守完歲,就真的是有福氣的人了?”
這孩子原來是在意這句話呢,秦洵失笑,繼而又生出些憐愛。
風俗習慣不過是古老流傳的紀念方式,祈福之事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的浪漫形式,隻是人在祈福之後,才會自潛意識裏愈加注意到原本就存在的福事,才會將本不起眼的一點點細小的好事放大,走了好運的喜悅心情會隨之翻上幾番,這便認為是祈福顯靈了。
事實上產生變化的並非是現實,而是人的心境。
秦洵當然不會在此刻對幼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滅他興頭,莞爾道:“我們家的人本就福澤深厚,今日守了歲,就更有福氣了,錦上添花的事。”
秦泓心滿意足,枕在家仆肩上輕輕闔眼,緩和著陣陣泛上的倦乏。
雙胞胎姐妹礙於是女兒身,並未由男仆照料,被兩個中年嬤嬤分別抱上身,秦綰虞跟秦商一樣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秦緋瀾還能撐出些清醒意識,鬆鬆圈著嬤嬤的脖子,睡意迷蒙地朝秦洵道了句:“堂哥早些睡。”
秦洵揉揉她的頭笑一聲“好”,望著嬤嬤抱著兩位小千金先行一步,便聽秦申的聲音婉拒了家仆抱他:“不必勞煩,我可自行回去。”
家仆伸著手不知當不當收回,麵色忐忑,秦洵瞥過去一眼:“你給他撐把傘吧。”
秦申這孩子一般不大喜歡別人碰他,正好他也還沒打盹犯困,讓他自己走路不妨事。
家仆得了解圍,忙應著聲將一把油傘撐開遮在秦申頭頂,飯廳簷廊外雪還在下,且有愈急的趨勢,家仆給小主子們撐了傘送回住處的簷廊下,秦洵要把秦商送去他父親秦瀟那裏,堪堪走到秦泓房門前,秦泓尚被家仆抱在身上,許是被秦洵經過的細微動靜驚著,又迷糊著掀掀眼皮,含著睡意問:“過子時了嗎?”
其實還沒過,但秦洵笑了笑,哄他道:“子良是有福氣的孩子,安心睡吧。”
秦泓模糊地想既然三哥這樣說,應該是已經守完歲了,總算放下最後一件心事,今日本就比他們往常的作息多熬了許久,一鬆懈下來他迅速沉入睡夢,家仆將睡著的秦泓抱進房細心安置好。
簷廊上僅剩秦洵和秦申,加上秦洵懷裏的秦商,一共三個人。
“進去睡吧,你就睡這間。”秦洵示意秦申進去自己和秦泓之間的房間,“我把這小兔崽子送回去給他爹。”
秦申問:“你不問問我嗎?”
“今晚不問,先睡吧,不急。”
祖父找秦申談了些什麽,秦洵能猜個七七八八,至於個中細節,不是什麽著急的事情,不必非得趕在已近子時的深夜說清楚。
秦瀟那時被秦渺磨著送她回房時,是做了送妹妹回房後自己再回去照看孩子的打算,長兄卻叫他送秦渺回去後順便就留在房裏歇息,孩子那裏有他和秦洵,秦瀟這便放了心。
這是秦洵把小侄子送回二哥那裏,敲開房門後聽秦瀟說的,他麵上維持著不動聲色的笑,實則磨著牙暗罵秦子長這個王八,答應人家時候說好的和自己一起看孩子,結果全扔給自己,一個人甩著膀子走了。
秦瀟從弟弟懷裏接過熟睡的兒子,見秦洵目光斜去秦淮房門,便問:“怎麽沒聽到大哥的動靜,你們沒一起回來嗎?”
秦子長沒回來?秦洵詫異,他不覺得長兄是吃飽了撐的故意悄無聲息摸回自己房間,既然沒有過動靜,那肯定就是人還沒回來過。
他很快斂下詫異神色,若無其事地笑笑:“大哥先時和我一起,後來為些私事去了別處,說是要晚些回來。二哥帶著商兒早些歇息吧,不必擔心。”
秦瀟不疑,頷首道:“微之也早些回去歇息,這會兒時辰不早了。”
秦瀟懷裏抱著兒子不大方便,秦洵替他從門外關上了房門,又往隔壁長兄緊閉的房門瞄了一眼。
這處院落是鎮國公府供他們這一輩小主子住宿的,占地很廣,小輩們全住在一間院落裏也沒顯得擁擠,東邊一排房間住男子,西邊住女子,他們這一輩裏隻有三個女子,即為秦洵同父異母的姐姐秦渺,和叔父家的雙胞胎堂妹。
雙胞胎年紀還小,姐妹倆現在還總是住在一間房裏,西邊的房間望去已是黑燈瞎火一片,雙胞胎和秦渺都已熄了燈燭睡下。
東邊倒還燈火通明,房間是依照兄弟排行分配,除去個位於最末的、已然睡下的秦泓房間裏熄了燈燭,其餘四間都還亮著燭火,秦瀟和秦申房裏是人未就寢,所以沒有熄燭,秦淮和秦洵的房裏則是家仆事先點著燈燭給他們夜歸照明。
秦洵推開自己房門踏進去,反手帶上門,在桌邊守著燈燭幹坐。
一直到子時已過良久,房門外才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秦洵耳中聽著那腳步聲由遠及近走上簷廊來,聽到收傘聲後他起身慢慢往門口移步,剛好在門外人影一暗時打開房門,正對上夜歸的長兄。
“你去哪了?”秦洵嗅到秦淮衣上沾染了煙塵氣息,詫異道,“這麽晚出門?”
這是一種火焰焚物後產生的煙塵氣息,其中還混摻著細微的香火氣味,這樣的氣味在衣料上留存回來,應該是在產生這樣氣味的地方待了不短的時間。
這個地方絕不會是今晚的鎮國公府,真要說隻有飯廳前生的火堆和那時點來哄孩子玩的爆竹能產生類似的氣味,但秦淮那時與火堆和爆竹堆相距甚遠,也隻在那待了沒多久就先離去,不會是那時沾上身的氣味留到現在,隻能是他在離開後出府了。
秦淮見他蹲點捉自己也沒太驚訝,淡淡“嗯”了一聲,問他:“還不睡?”
“陪他們幾個玩,非說要守歲,捱到將近子時好不容易都給弄回房睡覺,也才回來沒多久,我看你沒回來,怕你出什麽事,就等等看了。”秦洵左右一看,這時候秦瀟和秦申的房間也已熄了燈燭就寢,院落裏就剩他和晚歸的長兄還醒著,二人說話都自覺壓輕了聲。
“大過年的,我能出什麽事。”
無月的夜晚總是黑沉沉的,秦淮手上也沒提燈,好在簷廊上掛著的數隻大紅燈籠徹夜不熄,映照著簷廊外一地雪光,秦淮在這樣的光亮下朝弟弟笑了笑。
秦洵心想是啊,大過年的,又是大半夜,家家戶戶都閉門團圓,你上哪去沾了一身焚物的煙塵氣。
房裏燒著火盆取暖,門外秦淮從雪夜裏攜回的一身風雪寒意、並上沾染在他衣料上的煙塵氣息愈加明顯,秦淮說完等待秦洵下文,明顯他自己不想多言,秦洵尋思尋思,便也沒追問下去,隻道:“回來了就早點歇息吧。”
秦淮又是一聲“嗯”,將抬步時略生遲疑,一瞥秦洵手扶門框望著自己的模樣,還是稍作解釋:“晉任禮部尚書的第一個歲初,正月裏少不了應酬,怕到時抽不出空,提前去看看我娘,陪她過個年。”
他這樣一說,秦洵立刻明了他大半夜離開鎮國公府去了何處。
秦淮的母親是二十多年前淮水一帶進獻的美人,既是被用於進獻,自然是出身低微任人擺布,她是所有美人中姿容最佳的一個,當初被宮裏分管新人的姑姑看中,與一朝官合計,有心將其獻與皇帝,盼其承獲聖寵當上後宮娘娘,能記著自己幫扶她的恩情,往後在宮中多多照拂自己。
出身低微的宮女們入宮後大多舍棄舊名,姑姑給秦淮的母親新起了名字叫“姝娘”,意為“美麗的女子”,將其編入舞女行列費心教導,培養成領舞,在一次朝宴安排她上場,本意是想令皇帝為其驚豔納入後宮,誰知那陣子皇帝正為林家阿初求而不得一事煩心,完全無心什麽溫香軟玉風華美人,舞女們一曲舞畢,皇帝隻問了句領舞的名字,便揮手想叫她們下去。
這時那朝官開口了,狀似不經意地誇讚領舞國色天香雲雲,皇帝哪能不知他心思,擺明了是算計好的想扶這領舞上位,本就煩亂的心情更添不悅,順口道既然愛卿中意那就賞給愛卿吧,朝官哪敢受這恩賜,連連表示自己隻是見此姝顏驚歎,絕無覬覦宮內舞女的色心。
舞女是不賜給這朝官了,皇帝賞賜的話卻已出口,再收回來有失顏麵,剛好一瞥沉默喝酒的秦鎮海,輕飄飄一句話轉而將舞女姝娘賜給了秦鎮海,道是秦將軍常年征戰不留戀兒女情長,身邊沒什麽人伺候,如此美人賜給將軍解解悶也好。
那會兒平王齊舸還是“在世”的平王齊舸身份,林秦兩門雖說不結同盟不生逆心,卻也難免夾在皇帝齊端與平王齊舸之間謹小慎微,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叫皇帝生疑存隙,隻是收下一個皇帝賞賜的舞女,這樣的小事秦鎮海不想也不能違抗,微微一愣後,他謝恩了。
姝娘就這樣在朝宴結束後,直接被人送上了秦鎮海回府的馬車。
她在秦淮八歲的年初過世,正月初五的日子,外頭滿是家家戶戶走親訪友的熱鬧勁,連月纏綿病榻的姝娘陪兒子秦淮度過了最後一個辭舊迎新的春節,到底沒能迎來那一年萬物複蘇的春季。
妾室過世後靈位不能供入祠堂,秦鎮海那時雖忙於軍務不大著家,對妻妾子女也多有忽視,卻也還能在大兒子生母逝後體諒他,上將軍府這麽大地方,另辟一間小屋給大兒子供奉他母親靈位並非難事,秦淮會在每年的正月初五,獨自在供奉母親的小屋裏待上個把時辰,給姝娘上香焚紙,對著她的靈位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