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

  煙火漸微,今夜一場喧囂將息,稠人廣眾之地齊璟和秦洵沒法纏綿得太出格,在漫天煙火下一番耳鬢廝磨呢喃低語後,二人收整形容,回去了同伴們所在之地。


  時辰不早,將府和皇宮的馬車都停在少人處等著接主子回去,秦洵讓齊璟先回馬車上候著,自己去將府馬車那裏送送家裏人,找長兄說兩句話。


  秦瀟穀時夫妻抱著兒子秦商,帶著一對堂妹乘上其中一輛馬車已先行離去,另一輛馬車旁,秦淮正跟穀驚蟄將秦家兩個幼弟扶上去,秦淮又在穀驚蟄肩上拍了一記,示意他隨之上車,吩咐車夫稍等,這才回身來到幾步開外的秦洵麵前。


  “你一直沒回頭,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我過來。”秦洵笑道。


  “有話快說。”


  秦洵也沒廢話:“問你兩件事。其一,已過正月十五,殿試的三輪試前考核是不是快出結果了?”


  一般來說殿試考核到暮春三月放榜都是常事,但今年效率較之往年提高不少,估摸著二月初便能放榜,對於秦淮這個一手掌管此事的新任禮部尚書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是。”


  “那放榜前,可否有勞大哥將名冊私下予我一份?”


  “不可。”秦淮盯著弟弟臉上波瀾不驚的笑,心知他等著自己下文,自己也確然有下文,“全部名冊交到你手上著實不像話,然當中若有廣陵舉子,其名諱可私告於你,大可放心。”


  “多謝大哥。”秦洵料著長兄不會太不近人情。


  “其二?”


  “其二,元夕一過,眼見著就要開春,先前秦申告訴我,你與父親商議好今歲開春送他入太學武苑,日子可定好了?”


  “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吧,圖個好兆頭,正好商兒那日生辰,滿四歲整,子良過完年也六歲了,當入禦書館,家裏這幾日商量一番,是想給商兒提前入禦書館聽學,剛好跟子良是同一批學生,互相有個照應。”


  其實就是指望秦泓能照應著秦商,秦商提前兩歲入禦書館,又素來被養得不諳世事,秦家怕他離了家裏人獨自念書時出什麽岔子。


  秦洵點點頭,正欲告辭,聽長兄又道:“你也在那日回去念書。”


  “啊,這麽早?”秦洵下意識抗拒,他本來還想多偷些清閑,回京之時,皇帝允了他翌年開春再重回禦書館念書,他琢磨著怎麽也得厚臉皮賴到這個“春”的末時節。


  秦淮沒好氣:“早什麽早,弟弟侄子都勤奮念書了,你這麽大個人,成天賴窩裏無所事事像話嗎?”


  見秦洵臉上完全沒有反省意思,秦淮隻得朝皇宮馬車的方向點點下巴:“你懶沒事,你想想他,自你回京到現在,他陪著你荒廢多久的日子了?”


  這話倒是不假,自秦洵回京以來,他不去念書,齊璟也不去念書,問起來齊璟隻是溫柔笑著道是得好好陪陪他,少念幾個月的書也不妨事,等什麽時候秦洵想回去念書了,他再陪著秦洵同去。


  秦洵很清楚齊璟不是會找借口逃避念書的人,這幾個月來顯然是為了陪自己,才荒廢下來。


  雖說以齊璟的聰慧,少念幾個月的書確實不妨事,但重點並不在於齊璟閑置課業,而在於有心之人會對“陵親王不務正業”的借題發揮。


  秦洵妥協了,回望一眼人流漸微光亮還未盡的元宵燈街,忽起感歎:“每次玩得盡興的時候,都會覺得人能活在這世上真好。都說什麽‘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而為人,能觀朝暮、度春秋,就已三生有幸了,人間啊,萬家燈火。”


  秦淮笑了聲:“怎麽,接下來是不是要感慨,你的那人在燈火闌珊處了?”


  “那倒不會,我的那人吧,”秦洵看看燈火闌珊的長街,又換了個方向,眺望離這麽遠都能瞧分明的皇宮徹夜不熄的璀璨明光,指著那方向,揚起笑,“我的那人,他應當在燈火輝煌處。”


  秦淮嫌他膩人,揮揮袖示意分別,秦洵卻扯過他手腕,往他掌心裏塞了個木罐子。


  “什麽東西?”秦淮輕輕搖晃木罐子,聽裏頭的聲音像是一盒細碎物什。


  “好東西!”秦洵笑得有些賊,附上兄長耳畔低聲道,“夜裏助興的合歡香,秦神醫特製,你跟燕少傅拿去用,同房點一撮,快活賽神仙!”


  “行了,快滾!”秦淮將木罐子往袖中一揣,揚長而去。


  秦洵對著他背影嘀咕王八蛋秦子長,又是東西到手就翻臉不認人。


  半個月一晃即逝,二月二龍抬頭那日,秦洵和齊璟一同回上將軍府赴小侄子秦商的四周歲生辰宴,正好下午就把秦泓和秦商帶回了宮,在秦商苦著小臉一路“為什麽商兒要在生辰日去念書”的碎碎念中,一行四人去禦書館報了個到。


  禦書館裏的學生並不算多,一共加起來都不一定抵得上太學裏一間大學室的人數,畢竟大齊從一品以上的世家子弟也就那麽多人,再加上向高官親戚托人情硬塞進來的其他官家子弟,禦書館裏分子苑、女苑和皇苑三處地方,學生依性別分於子苑和女苑中聽學,下學後,所有“齊”姓皇室子弟,再不分性別年紀地集中入皇苑額外加課,半個時辰左右。


  子苑和女苑當中,又各分幼、少、長三個學室,以年齡十歲及以下、十一歲到十五歲、十六歲到二十歲為劃分標準,滿二十歲整則結束學業,當然,女子若是不滿二十便嫁為人婦,也可提前結束學業。


  新入學的秦泓和秦商無疑是入幼學室,秦洵離京前也是幼學室的學生,回來後的年紀則當入長學室,跳過了中間少學室的生涯。


  家裏擔心得不無道理,秦商果然在入學翌日就出了狀況,長學室這裏秦洵和齊璟正聽燕少傅講學,秦商被秦泓陪同著跑來長學室門口,哭喪著小臉在一室學生當中搜尋他的三叔和三叔父。


  秦洵瞥見了,忙給正在講學的燕少傅告了個罪,匆匆離座出學室來問他怎麽了,秦商快哭出來的模樣,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麽,秦洵沒聽清,下意識一聲:“啊?”


  秦商便卯足了勁,大吼:“商兒聽不見啦!”


  秦洵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帶得離學室遠了些:“小聲點祖宗,是你聽不見又不是我聽不見,我就是讓你說話咬字清楚些。”又想到秦商剛剛才說了聽不見,他忙問,“怎麽了這是,完全聽不見嗎?三叔現在說話你還能聽見嗎?”


  “商兒怎麽了?”齊璟跟著出學室來,也不知是本就緊隨秦洵,還是被秦商剛剛那句大吼給震的。


  秦泓代為解釋:“也不是完全聽不見,就是右耳出了問題,左耳還好好的,不知道怎麽回事,他自己說右耳突然一下子聽聲音像隔了層棉花,遠遠的,耳朵裏還有點嗡嗡的響聲,我猜是耳鳴。”


  “耳鳴啊,怎麽忽然就耳鳴了,你那會兒幹什麽了?”秦洵蹲下身子,撥過秦商的小腦袋,捏著他耳廓給他檢查,“不哭啊,三叔給你看看怎麽回事。”


  秦商抽抽噎噎:“沒、沒幹什麽呀,就突然聽、聽不見了,三叔,商兒是不是要、要變成聾子了?”


  “哪那麽嚴重,別嚇唬自己。”秦洵安慰著小侄子,自己心裏卻難免忐忑,真怕秦商耳朵出了什麽問題,然而仔仔細細給他檢查一通,秦洵一拍秦商的小腦袋,哭笑不得地得出結論,“耳屎!”


  秦商一懵:“啊?”


  秦洵:“就是一團耳屎堵著耳朵孔了,回家讓人給你掏掏耳朵就行,沒什麽大問題,我隻給你三叔父掏過耳朵,不敢碰你小孩子家的,不然我現在跟人要個挖耳勺來,順手就能給你掏了。”


  秦商吸吸鼻子,仍有些委屈:“喔。”


  齊璟:“……”


  秦泓:“……”


  齊璟以拳抵口輕咳一聲,隱去了唇角上揚太明顯的弧度,維持著一位溫柔體貼的三叔父恰到好處的笑意,抱起秦商,對秦洵道:“這會兒也快到下學時辰,去跟燕少傅賠個禮,我們早退一次好了,我給商兒掏掏耳朵,省得他還繼續難受。”


  秦洵不好意思告訴燕寧遠,他跟齊璟兩個人念書早退是給侄子掏耳朵去了,隻道小侄子身體不適把他送回家去,燕寧遠好脾氣地準允,甚至還關心了幾句,秦洵頗為心虛地拿話敷衍,從學室裏快步離去。


  二月為卯月,仲春時節,《律書》雲:“卯之為言茂也,言萬物茂也。”卯月裏萬物複蘇春意漸濃,在人不經意的時候,碧翠嫣紅與鳥雀啁啾又悄悄重回枝頭。


  逐件脫去了厚重的冬衣,換上春衣的秦洵身輕體盈,心情也跟著舒暢不少,至少較之天寒體沉的冬日,他更願意起身走動了。


  一場連日陰雨的倒春寒後,二月中旬春日複晴,暖風熏人,秦洵早早扒拉出了在景陽殿書房抽屜裏封存一冬的墨枝紅桃折扇,整日晃在手上,襯得一張笑盈盈的麵容明朗如春光。


  秦淮來禦書館尋燕寧遠時恰好遇見剛下學的他,戲謔:“喲,春光滿麵啊。”


  “一年之計在於春,可莫負了這等好韶光啊。”秦洵折扇一合,伸著懶腰慢悠悠往禦書館大門去,“走了啊,回去睡齊璟了。”


  秦淮:“……”你能不能要點臉?


  齊璟二月初念書沒幾日便又請了一陣學假,原因是“財糧策”第一個冬季的各州施行反饋已經全數收至京城,戶部尚書郭文誌帶領整個戶部一連多日覽閱甄選,選中了一部分卓效或效微、再或是有突出問題的奏章,送來齊璟這裏,齊璟隻得請休一段時日,專心處理起奏章來。


  原本齊璟還半開玩笑問了秦洵,是否要借替他分憂之名再度偷懶休假,秦洵想了想,竟難得勤奮地表示自己這才剛回禦書館沒幾日,若是這麽快就再度缺席頗不像話,還是每日自己一個人乖乖去念書好了。


  秦淮偶然得知他這樣回應了齊璟,對三弟破天荒的懂事欣慰得熱淚盈眶,對著燕寧遠直道家裏這小王八蛋總算開竅。


  科舉殿試的試前考核在二月初一就放了終榜,文武前十已然在杏花落的時節裏應考皇帝的殿前親試,就等著放出殿試排名,落第的舉子們則陸續收整包裹踏上了回鄉的歸程,禮部暫且恢複清閑,秦淮便為了燕寧遠頻頻往禦書館跑,偶爾還會親自上陣給他代一兩堂課。


  事實上元宵過後不久,秦洵就從長兄那裏得知了文舉前十中一位廣陵舉子姓名,蹲到仍在長安偶一次入宮麵聖的合一道長,核實這個名字確為廣陵先生信中所指之人,也就是當初在江南廣陵偷了秦洵荷包的那個書生。


  秦洵當時隻覺得那書生巧舌如簧,能把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辯成白的,除了一個狡猾小偷的印象,他也沒太在意此人,不想人家居然在才學上深藏不露,竟入得朝廷殿試的文舉前十,如此一來,不論殿試的最終排行如何,都能在帝都長安混個官位度日了。


  這最終的結果估摸著還得多等幾日,連同今歲審官調職的旨意一同頒出。


  秦洵得在放榜之後挑個日子,會一會那位廣陵舉子,試著將他收買來為己所用。


  今春的事情想想還真不少,殿試放榜和審職調官隻能算其一,大齊正在為去年年末西遼承諾的開春出使之事做準備,之後去年剛受封的四位親王當中,已過弱冠的齊瑄和齊珷則要奉命收拾行囊往封地巡視一趟。


  不過對秦洵來說,並非事事都跟他有關係,他隻需要打打廣陵舉子的主意,再應付一場叫他一想起就頗為頭痛的禦書館春末考核。


  老實說秦洵也跟小侄子秦商一樣不大喜歡念書,也不是說就對“念書”這件事本身有多排斥,而是他傾向於憑著興趣和心情自行取閱書冊,而非定時定點大清早起床趕來禦書館裏,端坐在案後聽學,尤其時不時還要完成先生布置的書論功課上交,春夏秋冬每逢一季末時,禦書館還會來那麽一次季末考核。


  啊,對了,不久後二月十四,是他與齊璟共同的生辰,兩地分離的這幾年都沒能在共同生辰這一日相見過,想想還真是挺懷念的。


  不過即便如今他二人同在長安,生辰那日恐怕也沒多少工夫獨處,秦洵還很小的時候長輩們不甚顧忌,他與齊璟同設一宴共慶過幾次生辰,後來大家都知避諱,他跟皇子之身的齊璟一起過生辰實在不合禮數,他的生辰宴便總是錯開齊璟生辰宴的時辰,要麽是齊璟設宴中午,他設宴晚間,要麽他的生辰宴幹脆挪後一天,二月十五才設。


  不過每年二月十四當天,即便不設宴,家裏也會先為他小小慶賀一頓飯,齊璟也是歲歲不落地給他備好生辰禮,連秦洵遠在江南的六年裏,齊璟都會提前從長安差人寄送禮物去江南,每年都能恰好在二月十四當天送到驚鴻山莊的秦洵手上。


  今歲生辰若是也沒法共慶,就跟齊璟約好深更半夜碰個麵好了,最好是在宵禁之後,外頭四下無人,簡直就任他二人放肆,想想就刺激,再想個接頭暗號什麽的……


  “……阿洵,阿洵?”


  剛下學回來,秦洵鑽進書房守著齊璟,百無聊賴時正胡思亂想,被齊璟輕晃著肩喚回神。


  “啊,怎麽了?”


  “方才跟你說的聽清了沒有?早上宮人來報,今歲你我生辰,父皇要在宮內設宴同慶。”齊璟筆尖蘸了蘸朱砂,說話間勾寫奏章的動作沒停。


  “設宴同慶?”


  齊璟點頭。


  皇帝念及秦三公子回京後第一次過生辰,他與陵王齊歸城又多年感情深厚,沒必要避忌什麽委屈了秦三公子,早朝下令二人今歲的生辰就在宮內設宴同慶,有慶賀之意的親朋好友,無論是慶賀陵親王的,還是慶賀秦三公子的,都直接入宮赴宴。


  秦洵心想這老狐狸還挺狡猾,真心關切之外,他肯定也抱了看好戲的心態,就想看看這場在宮中設宴的陵王與秦三公子共慶的生辰,到底會有哪些人赴宴,赴宴的人又會備幾份賀禮,為誰送上賀禮。


  一般來說願意親近陵王齊歸城的,與陵王黨坐鎮的林秦兩家關係都不會很差,肯給齊璟慶生,自然也願意給秦洵慶生,掉換一下亦然,肯捧秦洵的場,自然不會不赴齊璟的宴。


  所以關鍵就在於,處在特殊立場的那些,就以曲家為例,在幾日後這場生辰宴上究竟會有何作為。


  想也知道曲家壓根不會想給齊璟和秦洵慶賀生辰,然單是齊璟的話,畢竟是皇室親王,曲黨在皇權立場上再怎麽與他劍拔弩張,目前今上還在位的光景下,身為朝臣的他們都不能不給皇帝麵子,齊璟的生辰宴他們定會到場,也定會備禮。


  但若是生辰宴的主角多了個同為臣身的秦洵,那他們就得琢磨琢磨了,權傾朝野心高氣傲的曲伯庸究竟是會顧及皇帝與齊璟的顏麵照常赴宴,還是自恃位高甩臉子稱病不出,秦洵跟齊璟商討了幾句,誰都沒能妄下定論。


  至於曲黨眾臣赴宴時會圓滑地給齊璟和秦洵都備上賀禮,還是單給齊璟備禮故意拂秦洵的臉麵,他倆同樣下不了準話。


  除去生辰宴被皇帝順道用來試探朝臣讓秦洵略生不爽,對於能和齊璟同慶生辰這件事,他總體還是滿意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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