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衣

  算算時辰到了該回宮的時候,生辰宴設在酉時禦花園,二人身為壽星又得提前到場,回到宮裏景陽殿後還餘一個多時辰的閑暇,便都用來邊整理儀容邊閑談了。


  秦洵還沒忘偷跑出來前留了紙條哄清硯,回宮路經集市,買了些姑娘家適口的零食,又給自己從牡丹亭戲樓隔壁的蜜餞鋪子買了袋糖漬桃幹,回宮後齊璟屏退了宮人,隻與秦洵二人在內室裏互相給對方整衣。


  秦洵弓下腰,替齊璟將那塊正式場合才佩墜腰上的龍案環佩係好,耳中聽齊璟對照著賓客名單向他提起今日生辰宴上,殿試的文武前十中榜者也會赴宴,當中便有秦洵暗自盯了好幾個月的廣陵舉子,文舉第三名的田書彥。


  現在放出的文武前十排名隻是試前考核的結果,其實還是虛的,隻是由禮部和太學這樣的考核部門共同商議而定、取得了入太極殿由皇帝親試的資格罷了,等到這杏花落的時節裏殿試放了終榜,方知誰才是從此平步青雲之人。


  放榜還得過幾日,但這些經曆完殿試的舉子們已有人迫不及待想涉入長安朝堂的交際,在這檔口的一場生辰宴,恰是極佳的媒介。


  或許其中有的人本意不著急,但這二十人裏但凡有一個赴今晚的生辰宴,其他人就算隻是礙於臉麵,都不願意給人落下“自恃清高”的話柄。


  初來乍到帝都京城的這些舉子們,行事必定步步謹慎。


  秦洵給齊璟係好龍案環佩,又輕輕扯了扯確定係牢:“等到殿試放榜了,我得空去會一會這個田書彥。”


  “我原以為你會選擇在放榜之前。”


  畢竟放榜之前這些舉子們誰能高官厚祿誰得摸爬滾打還說不準,再心高氣傲的都不敢不對身為世家子弟的秦洵幾分恭敬,但等到放了榜,若是那田書彥高中,以過去在江南廣陵時秦洵與他的一場舊怨,說不定田書彥就不大會給秦洵臉麵了。


  秦洵道:“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不過近兩日改了主意,我就是想啊,要是這田書彥不爭氣,你皇帝老爹看不上他,那我不是白跑一趟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多懶啊。”聽齊璟輕笑一聲,他又繼續說,“至於他要是爭氣了會不會跟我拿喬,嘖,反正我有的是法子折騰他,保證把他整聽話。”


  秦洵也是個記仇的性子,因著與田書彥有過節,他說起話來不怎麽客氣。


  他不會瞞著齊璟自己折騰人的心思,齊璟也從不會計較他耍奸計,畢竟齊璟並不是個悲天憫人的爛好人,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是個好人。


  世人有時玩笑或感慨會說當好人難,不如當壞人容易,想從良了,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


  在秦洵看來,壞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過是因為被放下的那把屠刀依然屬於他,一旦需要,他隨時可以再次拿起,不會因為放下了屠刀而變成個任人宰割的廢物。


  所以齊璟和秦洵存活在這樣的皇權旋渦中,麵對這麽些朝堂詭譎,他們可以在無事之時與人為善,卻必須有握在手裏的利刃,用於必要時防衛與出擊。


  秦洵換衣裳時齊璟給他幫忙,順道就用手大致丈量他的身形,打趣道:“先前看你模樣還有些稚氣未脫,今日生辰,忽然就覺得你長大了。”


  “長大了好還是年紀小好?”


  “都好。”齊璟道,“不管多大年紀,就是七老八十了,你也總是比我小一歲,所以對我來說,你永遠都年紀還小。”他能永遠把阿洵當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寵。


  這話秦洵很愛聽,立馬就大方表示要給齊璟一點獎勵:“今晚可以任君采擷!”


  齊璟哭笑不得:“今晚生辰宴少不得要飲酒,我怕你回來後都醉得找不著北,還是早些歇息吧。”


  不提還好,一提秦洵就想到了去年深秋齊珷送給自己的那壇綠酒醽醁,就那麽一小壇酒,齊璟隔一陣子才給他一兩口解饞,時至今日都還沒空壇,可想而知齊璟把他管束得有多嚴。


  他討好地往齊璟胸膛上靠:“虎哥給的那壇醽醁,你答應我的,生辰這日要多給我幾口過過癮。”


  “再說。”此前一次閑談時,齊璟一時心軟隨口應了他,這會兒卻想到不知一場生辰宴結束秦洵會醉到什麽地步,怕他身子受不住,便又猶豫起來,怕秦洵不依不饒,緊接著又道,“你先坐下,我給你梳頭發,今日需得穿戴得體,你頭發不能這樣披散著。”


  秦洵從銅鏡裏望著齊璟動作輕柔地給自己梳頭,借著方才說起殿試之事又尋了相關話題,問齊璟審職調官之事可有風聲。


  “我關注的不過有二,一是章華侯沈庭讓將赴任金陵知府,原金陵知府調任別州。”


  “陛下信不過他。”


  齊璟“嗯”了一聲。


  當初章華侯府“謀逆”一案平反時,皇帝為表對這位沒落侯門後嗣的看重,一道口詔賞了沈翎二十弱冠後領一州知府的官職,沈翎今年二十有二,皇帝的金口玉言總該兌現了。


  皇帝的心思不外乎就那麽點,江南畢竟距長安千裏之外,饒是皇帝也難免覺得鞭長莫及,原本沈翎隻得“章華侯”封爵倒無所謂,一旦領了官職,便是有了實權,而他手裏有了權力,倘若打起歪心思,總能掀點風浪出來。


  把別的州地交給沈翎皇帝還是不大放心,不如讓他任金陵的知府,金陵是齊璟的封地,境內再怎麽有動作,上麵都有齊璟壓著一頭。


  相比一個沈家人,皇帝當然更放心自己親兒子,他也知道自己三兒子是什麽脾性,齊璟絕不會允許別人威脅到齊氏的皇權。


  秦洵輕歎,問他:“那另一個呢?”


  “另一個……”齊璟一頓,“楚勝雄。”


  秦洵聽到楚勝雄的名字,就知道齊璟為什麽不自覺遲疑了一下,肯定是對當年自己與楚慎行在平州學館鬧得沸沸揚揚的“斷袖”傳聞還心有芥蒂。


  他笑出來:“楚勝雄怎麽啦,難不成他一步登天調來長安?”


  “嗯。”


  這下倒換成秦洵愣了,他就是隨便玩笑一句,沒想到還說中了。


  “長安朝堂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都還要一點點往上爬,楚勝雄一個平州郡令,怎麽就忽然調來長安了?真要說調個平州郡令入朝,東郡的許文輝不是比他好百倍?”


  將他一頭末梢微卷的青絲梳理柔順,齊璟開始給他束發:“我當日督巡江南的上報奏章裏並沒有過多褒獎楚勝雄,聽到這消息我也意外,不知父皇是什麽心思,我也隻猜得著一部分。”


  秦洵不傻,隱晦著問:“跟長琴有關?”說的是楚辭,實則是在借指楚辭已故的父親、前驃騎將軍楚正弓。


  “多少有些關係。”


  在齊璟和秦洵他們這一輩孩子大多都還沒出生、今上十八歲登基後的初幾年裏,楚勝雄還因著是驃騎將軍坐鎮的楚氏親族,在長安朝堂裏混了個一官半職,且與嫡係的楚正弓一家往來頻繁,後來在一場歲初的審職調官裏,楚勝雄領了遠赴江南的平州郡令官職,帶著父母親戚從此遠離長安朝堂,也是在江南娶妻生子,定居後再沒涉足過帝都。


  所以在後來沈家與楚家接連沒落的堪稱震驚朝堂的大動蕩裏,遠居江南的楚勝雄這一脈安然無恙,也沒多少人過多聯想到當年長安朝堂裏一個不起眼的楚姓小官。


  楚辭當年隨廣陵先生離京定居江南,同在江南的楚勝雄尋著親緣關係登門,請求過繼楚辭為次子,楚辭雖然萬般不情願,但也心知自己並非廣陵先生親族,一個半大孩子總是賴在廣陵先生身邊多少拖累著他,還是在江南有個名義上的家門合適一些,便也認了。


  秦洵了解到這些往事時,還暗自感歎過楚勝雄這人倒是頗有先見之明,若非當初他早早離京遠走,就算隻是楚家的旁係,在後來楚正弓自刎證清白一事裏也難免要被波及,虧他遠在江南,還隻是個小官,皇帝犯不著伸這麽遠的手來折騰他。


  但這名不見經也不傳的江南小官,時隔多年忽然又被提上台麵,當年的事就不得不叫人細思了。


  很多事是容不得細思的,愈細思就叫人愈發心驚心寒。


  關乎小師叔沈翎和友人楚辭的家變,秦洵有點不知如何開口:“是我想多了嗎?我聽家裏人說,楚勝雄早年在長安好像混得並沒有多好,你覺得,當年沈家跟楚家……會有他的一份嗎?”


  齊璟給他梳好頭發,語氣很淡:“想得縝密一些未必不是好事,總比讓旁人殺我們個措手不及要好。”似乎感覺此刻說這些話不合適,他又唇角一揚噙起笑,“今日生辰,姑且不談這些雜事。你的頭發梳好了,你要給我梳嗎?不會的話還是我自己來?”


  也對,生辰的日子談那麽多雜事做什麽,秦洵這麽想著,起身換齊璟坐在銅鏡前,拿過齊璟手上的梳子:“我先試試吧,我沒好好梳過頭發,不知道能不能梳好。”


  事實證明秦洵真不是在謙虛,他從小就沒好好把頭發梳規整過,隨便一束還行,要正正經經赴有君有臣的生辰宴還是不成體統的,齊璟頂著一頭歪亂的頭發,最後還是打散了自己動手重梳。


  秦洵訕訕讓在一旁,給自己以後的日子添了一項任務:“以後不用出門的日子,我就練著給你梳頭發吧,最好等到你二十及冠的時候我能親手給你束發戴冠!怎麽樣?”


  齊璟點頭:“好。”


  秦洵樂了半晌,自己又搖搖頭:“但是練手也不能太頻繁,把你扯禿就不好了。”


  齊璟:“……”


  秦洵憂心忡忡地湊近他,不知第幾回給他強調:“我之前和你說過的,你還記不記得了?你一旦有禿頭的跡象一定要告訴我,秦大夫這裏靈丹妙藥多了去,隻要不是特別嚴重,總能給你補救補救的,一定要告訴我啊!別不好意思,我不嫌棄你的!一定告訴我!”


  齊璟臉都要紅了:“……知道了,我現在還沒有脫發危機,不必擔心。”


  離生辰宴還有些時候,秦洵不想太早去,在景陽殿裏閑逛時正好繞到花圃邊,看到了去年秋時他圖好玩捧來景陽殿、後來被齊璟吩咐種下的那顆紅豆,春時萬物生長,原本的一株紅豆周圍又發了不少,秦洵摩拳擦掌,興奮得恨不得現在就能采了紅豆烹製來吃。


  他回頭對跟著他到處亂晃的齊璟道:“對了,再過些時候大概青梅正好,到那時讓人去集市看看,挑揀些品相好的青梅回來,釀點青梅酒喝。”說到“酒”字,他忙又補充,“青梅酒不大醉人的,能喝,你別不讓!”


  “是是是。”齊璟戳他額頭,“你整日就知道酒。”


  “我還知道你啊!”秦洵蹭過來,嘴甜地討好他,“人說‘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看啊,酒是醉人那個,而你是讓人自醉的那個!”


  齊璟好笑:“這種話讓子長聽見,又要說你酸牙。”


  算著時辰差不多,二人從景陽殿出發,靠近禦花園宴場時秦洵突如其來地饑餓,忙讓拉輦車的宮人方向一調避了前方人群,去禦膳房先端了兩小碗麵出來,拉著齊璟躍上宴場周圍的一處殿宇頂上坐,邊吃麵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底下陸續到場的賓客。


  齊璟與他同坐屋頂,手裏被他塞了碗麵捧著,秦洵武功總體不怎麽樣,單單輕功倒還說得過去,捧著兩碗湯麵上得屋頂,竟沒潑灑出來半點,齊璟笑著搖搖頭:“你真是說風就是雨。”


  秦洵喝了口熱湯,甚為滿意:“底下那些人肯定不會想到我們現在在屋頂上,這樣是不是也像偷情?”他自問自答,“一天之內偷情兩次,嘖,真刺激。”


  他兀自洋洋自得,目光掃視間,正與底下仰頭望過來的長兄視線一對,差點沒端穩碗。


  齊璟忍笑:“還是快些吃完下去吧。”


  秦洵嘀咕:“也就秦子長那個變態會看人偷情。”


  提前墊了肚子,秦洵總算樂意跳下屋頂往宴場去,邊走還邊為自己提前墊肚子找理由:“你看啊,今日來這麽多人,像是朝宴,又跟朝宴不一樣,朝宴沒人管我,我隨便吃吃喝喝,但今日當壽星,人家不是盯你就是盯我,我可不喜歡被人盯著吃東西,要是剛剛沒吃碗麵,我就得餓一晚上,你肯定要心疼我,你餓一晚上我也肯定心疼你。”言罷,他還非得齊璟附和他,纏著齊璟的胳膊問,“對不對,你說對不對?”


  “對對對。”你說什麽都對。


  提前吃碗麵也好,禦膳房的人很懂事,給他們的是兩碗長壽麵。


  齊璟本就打算著等這場應付外人的生辰宴結束,回景陽殿後讓廚子私下做兩碗長壽麵跟秦洵吃了才算圓滿,倒是陰差陽錯在宴前就吃下肚。


  到了宴場二人總歸得顧忌外人,動作間就不複獨處時一般親昵,多少分出得體的距離,秦洵平日挽齊璟胳膊或是牽齊璟衣袖習慣成自然,眼下與他並行卻不能過多肢體接觸,手裏空落落的不習慣。


  好幾次秦洵下意識抬手想去碰齊璟,忽而想起不能,忙又收回手,如此幾番齊璟察覺,低聲和他說:“你要不然還是牽著我,沒事的。”


  秦洵搖搖頭,將特意帶出門的墨枝紅桃折扇從腰間抽出一展,晃悠起來:“我手裏有東西把玩著就行了。”


  今日皇帝來得很早,而皇後姍姍來遲,秦洵見怪不怪,望著一身華貴鳳袍的皇後在賓客注視下昂首眼含睥睨入座的模樣,心想過了這麽多年,皇後還是這個德行。


  說是齊璟和秦洵二人的生辰宴,其實與一般朝宴差別不大,真要說差別,不過是賓客將注意力放在他二人身上更多了些,秦洵比較意外的是多年深居簡出的太後這趟居然被請動,雖是遲到早退沒待多少時辰,但已給足了麵子。


  秦洵知道這是做給皇帝看的,別的各色朝宴太後可以與皇帝置一口氣不給他麵子,但為了堂家安穩,她需得時不時借點旁事向皇帝表明自己的立場,順著孫子齊璟的生辰下個台階,已經是太後的讓步。


  皇帝很受用,在上菜間時不時對太後評點幾句菜品,照顧她用食,太後不冷不熱,感興趣就吃兩口,不感興趣隨便“嗯”一聲,倒也沒開口說什麽拂皇帝臉麵的話。


  太後離場早,皇後也是一副不耐模樣,約莫早就想借口走了,卻礙於太後在場一直不好說,一見太後的身影沒入輦車,她也迫不及待地離去。


  不多時皇帝看著時辰差不多,笑道今日子侄生辰,自己坐在這恐眾卿有所顧忌不能盡興,他去長樂宮看看太後,這處就留給眾人自便。


  每回不管什麽宴,隻要皇帝那尊最大的佛離場,秦洵都能明顯感覺到所有賓客長舒一口氣,畢竟九五之尊坐在上頭,讓人連口酒都沒法放心喝,就怕喝上頭不受控製,當著天子的麵說些什麽不得體的話,酒還沒醒就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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