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飲
王桐忙給他補了禮:“見過秦三公子。”方才請陵王用食還沒得回應,隻得先順著他的話糊弄一下剛醒的這人,“今日陵王殿下與秦三公子生辰,王桐不才,隻會烹製些家常小點,還望殿下與公子不嫌棄。”
“不會不會。”秦洵一覺睡得舒暢,醒來還有的吃,明顯心情不錯,毫不吝嗇好聽話,“王小姐這般品貌的女子,廚藝定也一如其人,是在下有幸享此口福才是,多謝王小姐了。”
他這麽一說,倒把王桐誇得不好意思起來,她把方才請齊璟用食的話轉而又朝秦洵說了一遍,順便還在心下琢磨,秦三公子要是賞臉嚐了,想來陵王殿下也不會不給麵子。
秦洵沒打算推辭,卻用手肘搗搗齊璟:“哥,我剛睡醒,身子還懶,你不介意喂我吧?”
齊璟不介意,開食盒取糕點喂到他嘴裏,動作再自然不過,秦洵無視長兄嫌棄和王桐驚詫的兩道目光,親熱地挨著齊璟,理所當然地使喚齊璟喂他吃喂他喝。
邊吃,他邊大加讚美王桐的廚藝,時不時就著齊璟的手咬一半糕點,隨手就把剩下半塊推到齊璟嘴裏,還招呼道:“這個不錯,哥你也嚐嚐。”
齊璟順著他,每每都把他咬剩的半塊放進自己口中,王桐一句“聽聞陵王殿下有潔癖”的提醒哽在喉嚨口,怎麽也沒能說出來,隻維持著笑謙虛回應秦洵對她的誇讚,看了一會兒二人親昵的互相喂食愈發覺得沒意思,便尋了個借口離去,回到兄長王載身邊。
秦洵很不客氣地點破長兄:“秦子長你熱鬧看夠了?”
秦淮眉一挑,同樣不客氣,從他正在取食的食盒裏撈了塊糕點入口:“怎麽跟你大哥說話呢。”
“哎哎。”秦洵不滿,“人家王小姐送我的。”
秦淮取笑:“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人家王小姐真正想討好誰,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是啊。”秦洵散漫地伸了個懶腰,裹在他身上的薄披風滑下腰間,他隨意抽掉扔回身後的單墨手上,“別以為我睡著覺就真的無知無覺,我都聽著呢。”他伸指勾了勾齊璟的下巴,“表現不錯,我很滿意。”
沒戲看了,秦淮懶得再留這裏看他們親熱,正好遠遠望見秦商跑鬧瘋玩,他便前去照看。
秦洵又摟住齊璟頸項,親昵地蹭蹭:“我剛才聽到你說最近很忙啊,奏章條本一刻都脫不了手,是不是不能經常陪我了?”
“沒有,我不忙。”齊璟很沒原則地改口,“是想去哪玩嗎?”
“不想去哪,就是問問。”
就是想知道他在自己這裏,是不是像在別人那裏一樣忙到不得空,得到的回應意料之中是讓秦洵滿意的。
雖說除了家裏人,其餘朝臣多數還是在借宴交際,但既是生辰宴,於情於理壽星都不能掃興地離場太早,秦洵百無聊賴,繼續吃起桌案上王桐贈送的糕點。
齊璟道:“我還以為你會不高興,不想吃的。”
秦洵咽下嘴裏的食物:“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吃的過不去啊,我說實話,這位王桐小姐的手藝是真的挺不錯。”和齊璟分吃完了一盒,他又打開另一盒,“而且你的就是我的,這盒我也開了啊。”
“嗯,吃吧。”
怎麽這麽可愛,討人喜歡得要命,齊璟情人眼裏出西施,看秦洵是哪哪都好,含笑戳戳他咀嚼食物時鼓起的腮幫子,又揉揉他軟順的頭發。
王載見妹妹回來時神色有些渾渾噩噩,不由關心道:“桐兒怎麽了,你做的糕點陵王殿下可收下了?”
“收下了。”
王載鬆了口氣:“收下就好,陵王殿下的為人,為兄還是知道的,定不會在今日這般場合拂你臉麵。”他又問了王桐一遍,“那你怎麽還這副怏怏不樂的模樣,殿下收了你的賀禮不是好事嗎?”
“哥哥。”王桐突然問,“你說,陵王殿下會不會是……不喜女子?”
王載一愣,緊張地四下一掃,見無人往他兄妹倆看過來,這才鬆了口氣,壓低聲輕斥妹妹:“休要胡言!說這種話給人聽去,我們整個王家都要倒黴!”
言罷,他似乎覺得自己對妹妹說話的語氣重了,又安撫王桐:“別想太多,陵王殿下這般品貌的男子,長安城多少名門閨秀想攀上他這根高枝,他挑都挑不過來,不喜女子,難不成還有餘暇去好個龍陽?”
王桐卻意外冷靜:“或許,他也不是好龍陽呢?”
這下王載不明白了:“不喜女子,也不好龍陽,為兄這就不懂你在說什麽了,是人總有七情六欲,就算他不留戀兒女情長,這個……男人吧,‘那方麵’總是有需求的,尤其他們這些皇親國戚,一輩子過來少不了要人床第間服侍服侍,一旦要人服侍,總會給個名分。”他將嗓音更壓低幾分,“當皇帝的不也是,後宮那粉黛三千的名分,多數不都是這麽來的。”
說實話,被妹妹這麽一說,王載細細尋思起來,竟也真沒能對陵王齊歸城的心思下準話。
皇三子齊歸城在長安城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實在很不符他這般身份的做派,難免有好事的揣測過三殿下是否性子太過清心寡欲,對兒女情長一事不熱衷,但再怎麽不熱衷吧,這年紀的少年男子不正是在生理需求上最衝動的時候,就連皇子當中最老實本分的大殿下齊孟宣,還在三殿下這個年紀時都憋不住納進幾個侍妾,現下連兒子都抱上手了,給他生下小皇孫的那個侍妾也母憑子貴晉了側妃。
二殿下齊若愚更不用說了,長安城的風月場所哪處沒他留過的情,就連今年十五的四殿下齊不殆,聽說近日都已向陛下討了個“服侍宮女”回殿,所以這三殿下的清心寡欲,著實叫人摸不著頭腦。
長安這地方繁華又開放,尤其朝堂裏摸爬滾打的什麽事沒見過,有人便暗自揣測陵親王是否有“那種”癖好,但這種猜想的苗頭還沒能抽條就脆弱折斷,因為大家仔細想想,好像也沒見過陵王跟哪個男子過於親近,他的確有好幾個往來頻繁的友人,好比說禮部尚書秦子長,但他們之間的往來,總是拿捏在一個得體的分寸中,從沒見過陵王跟哪個男子逾矩半分。
奇了怪了,不近女色不近男色,無妻無妾無紅顏,從不涉風月之事,這陵王齊歸城到底是什麽心思?該不會……是有什麽難言的隱疾吧?
好奇心旺盛的朝官們,往往會隨著自家適婚年紀的姑娘們一起,時不時琢磨起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在去年初秋秦三公子回京後,隱隱有了答案。
但……
王載遠遠瞄了一眼陵親王與秦三公子同坐的那張桌案,也不知是在安慰妹妹還是說服自己:“不會的,就算陵王殿下隻與秦三公子舉動親密,那也是因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是知交好友,要說他二人……那個,這個真不至於……的吧?不至於不至於……”他一連重複好幾句“不至於”,極力說服著自己與妹妹。
王桐不知怎的,想起了偶與郭薇小姐交談間,對方雲淡風輕勸慰的幾句,像是突然被點醒開竅:“哥哥……幾個月前就有傳言陵王殿下已心有所屬,依桐兒看,即便並非是、是……秦三公子,或許殿下也隻惦念著他那位心上人,這才不近旁人,男女無別。桐兒的意思是,或許陵王殿下不喜女子,也不好龍陽,他……隻喜他那位心上人,旁人入不得他眼罷了。”
王載麵露憂色:“你這是……對陵王殿下打退堂鼓了?桐兒,你聽為兄說,都說陵王殿下有心上人,但何人知曉他那位心上人姓甚名誰?又何人見過他心上人廬山真麵?依為兄看,那不過是推脫之辭,當不得真的。”
無人知曉姓甚名誰,無人見過廬山真麵,但突然開竅的王桐眼下琢磨幾番,心想恐怕就是那位挨著陵王殿下撒嬌使性的所謂“一起長大的知交好友”了。
她沒再把這話跟兄長說,這話不適合在此處爭論,也爭論不清,隻道:“哥哥,依你看,桐兒這般姿容,除去陵王殿下,還配得起長安城哪幾戶對我們王家有好處的人家?”
“你……”王載沒想到妹妹竟當真有了放棄陵王的心思,又肅了臉色,“胡說什麽,你耗了這麽多年,不都是為了陵王,眼看都到了能送出私禮的地步,不趁熱打鐵,竟還退縮?”
“我耗了這麽多年不是為陵王,我是為了王家,為了哥哥你,我若不擇個良婿,難道要讓哥哥像那個鮑付全一樣,去攀個大你十歲的貴門千金的裙帶往上爬嗎!”被兄長責備,王桐情緒也激動起來,看到兄長再度掃視四周時驟然意識到自己方才不自覺抬了嗓音,忙跟著緊張,還好,依舊沒什麽人注意到他們,王桐又是放鬆又是隱隱失望。
沒人注意,意味著門第位分不夠,不足以讓人把目光多放在他們兄妹身上。這要是……
王桐掃視間掠過秦家人時略微一滯。
要是秦子煦和秦渺兄妹,像她和兄長這般神色異樣地交談,怕是早有人豎尖耳朵注意探聽了吧。
王桐歎氣:“哥哥,爹娘隻有你我兄妹一兒一女,桐兒是家裏唯一的女兒,幸得姿容生得尚可,在為自己打算之前,自是要先為家裏、先為哥哥做些打算。哥哥想一想,那鮑付全當年不過初入朝堂,為人還是個色胚子,他何德何能一入朝就領了個郎中官位,還做滿三年立馬晉任侍郎,不就是因為他娶了燕相的獨女嗎?哥哥在郎中位已有兩個三年,難道要在這上頭再耗兩個三年?桐兒不是說氣話,難道哥哥真的想學鮑付全,娶一個家大勢大卻長了哥哥足足十歲的母老虎擱家裏供起來?”
王載沉默了,他當然不想。
他們這些比之鮑付全熬得久卻運數差的年輕朝官們,每每提起鮑付全,又是嫉羨他得妻家提攜官途順暢,又是對他必須低三下四供著家裏一尊大佛而幸災樂禍。
王桐接著道:“哥哥耗得起,桐兒也耗不起了。”她說著又忍不住往秦家那裏瞥了一眼,“桐兒已年滿十九,不再是剛及笄的姑娘家,到明年都該是男子成年的年紀了,既非絕色姿容,又……不像同為十九的秦渺那般家世,我也知道,陵王殿下是長安城最高的高枝,但我如今深感無力攀及,繼續耗在這上頭,恐怕耗到人老珠黃也不會有結果。”
王載沉默良久,試探著問她:“桐兒可是已有屬意人選?”
“尚無。”王桐搖搖頭,擠了一個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不過……若有可能,還是想嫁入皇家,實在不行……世家公子亦可。哥哥放心,趁著尚能說青蔥年華,桐兒會盡力的。”
王載何嚐不是心疼妹妹,隻恨家門低微,自己也不爭氣,隻能讓妹妹一介女子來為整個家門謀劃,眼下場合不合適,礙於男人的自尊他也說不出口什麽軟話,隻能歎息著最後再提點妹妹一句:“皇家也好,世家也好,最好……莫要涉入洛王一黨,這些年哥哥以為你最後會嫁給陵王,一直與陵王黨親近良多,若一朝轉投洛王黨,別說洛王黨不會輕信,單說與陵王黨決裂就夠我們受得了,我們王家可經不起這般折騰。”
接下來的話有些敏感,王載謹慎地附上妹妹耳畔:“而且,洛王與陵王之間的情勢無人不知,一旦有朝一日……恐怕吃虧的會是洛王,那樣的話,世家大族尚且自顧不暇,何況我們王家這樣的小門小戶,十之八九,就是成他們棄子的份。”
“桐兒明白。”
兩位壽星這裏,之前秦洵還在小憩時,有不少朝官過來想當麵給他們慶生,但都識相地不敢吵著秦三公子,沒能多說,這會兒有眼尖地發現秦三公子醒了,便又有了前來交談的意思,齊璟見秦洵正專心吃糕點,體貼地以他還沒醒酒為由,全由自己代了兩個人的份與人交談飲酒,不多時齊璟就離開去了別處,走時還特意叮囑單墨好生照料秦洵,尤其別給他多飲酒,出狀況了即時通知自己。
老實的單墨很快就被秦洵摳字眼糊弄住了:“他說別給我多飲酒,聽清楚沒?‘多’!又沒說就不給飲酒,單統領,你看我現在酒都醒大半了,我清醒得很,再喝兩口有什麽關係?再說,醉了就醉了,你看我方才醉了就睡,不是沒鬧事嗎?放心,我酒品別提多好了。”
單墨今晚最後悔的就是聽信了他這番鬼話。
眼見秦洵一杯接一杯飲酒下肚,單墨勸阻幾句,被秦洵以“沒醉就還不多”的理由堵了回來,一直到秦洵忽然酒杯一舉,懶洋洋道“一杯敬天地,一杯敬老子”,而後起身嘟噥“走,去敬我老子”,單墨這才意識到小祖宗八成早就喝上頭了。
秦洵年後入宮就是因為醉酒在家裏撒酒瘋,差點跟他老子打起來,都不知秦上將軍消氣沒有,今日要是再鬧一場,以後估計都別想再踏進家門了。
單墨心知不妙地跟上他,心裏叫苦不迭,祖宗啊你不是說不鬧事的嗎!
於是此刻正與許久未見的晉陽王叔相談甚歡的齊璟,看見自己的得力下屬急匆匆找過來,滿臉驚惶地告訴他,秦三公子鬧著要跟秦上將軍拜把子。
齊璟:“……”
殷子衿大笑著趕人:“快去快去,你再不去他得瘋上天了。”
齊璟走近時正見秦洵一手端酒盞,一手勾著秦鎮海的脖子,除了說話偶爾停頓,口齒居然還很清晰:“我跟你講,我看你也不缺兒子,我都給你當這麽多年兒子了,以後我倆就當……嗯……兄弟!好兄弟!來,喝一杯!”
秦瀟慶幸:“……還好祖父離場早,不然非得氣出病來。”
秦淮隻比齊璟早來片刻:“……怎麽又開始了?”
秦鎮海今日被人灌了不少酒,此刻也有些上頭,竟沒指著秦洵的鼻子大罵小兔崽子王八羔子,而是順著他這話尋思一番,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兄弟……不、不對,不是兄弟,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
秦淮:“……父親喝了多少?”
秦瀟:“……記不清了。”
秦洵嘻嘻一笑:“不做兄弟……也行,那你當了我這麽多年的老子,我們換換唄,以後……就我來當老子,你當兒子……”
秦瀟下巴都要驚掉了,齊璟眼疾手快,一抓秦洵入懷護住,沒讓他被驟然反應過來的秦上將軍一鐵掌拍到頭上。
秦洵有些迷糊地朝齊璟喊了一聲“哥”,回頭瞧見二哥架住了父親,沒讓氣得直瞪眼的父親衝上來揍他。
秦鎮海大罵:“混賬東西!跟你老子耍威風!老子今天非把你揍成孫子!”
不遠處跟小夥伴玩耍的秦商撓撓頭:“好像聽到爺爺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