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
書房裏焚的依舊是橘皮氣味的香料,但沒用平日慣用的香台,用的是秦洵最近興趣正濃的倒流煙香爐,為此他還將之前隨意固型的香料給製成了塔香。
書房桌案這個倒流爐是齊璟特意叫匠人給他製的,打磨的高山流水之態,將塔香點燃後放進倒流爐,候些工夫,普通香爐焚香時嫋嫋升空的煙氣,在構造奇特的倒流爐這裏卻會緩緩下淌,似霧似流,恰是好一番濃縮微小的高山流水景致。
秦商靜不下心,瞥著他三叔在擺弄桌案上的倒流爐,有意找話說:“三叔你在幹什麽呀?”
秦洵隨口答:“紅袖添香啊。”
正抽空喝口果汁的秦泓一嗆。
秦商見三叔沒有不理他,忙又討好地一連串發問:“什麽叫紅袖添香呀?三叔點的香是不是橘子味的?以後還要商兒幫忙弄橘子皮嗎?”
這回秦洵不答他了:“專心抄書,有話抄完書再慢慢說。”
秦商怏怏低頭抄書,寫了幾個字又嘟噥:“為什麽小孩子要念書嘛,不念書不行嗎……”
秦洵用手扇風,拂來倒流爐流淌出的煙氣嗅了嗅,答他:“當然不行,我跟你三叔父念書念到這麽大呢,你看你念書少,連‘紅袖添香’都不知道。”
秦商不大開心,又找不著話反駁,隻能嘟著嘴不說話。
秦洵有心逗他,喚了聲“商兒”讓他抬頭,指指窗外春花枝頭鳥雀嬉鬧的景象,問他:“你現在看這個,能想到什麽?”
秦商歪著頭努力搜刮肚中墨水,求表揚一般大聲道:“鳥語花香!”
“不錯。”秦洵讚賞點頭,“你念了書,才會說‘鳥語花香,相映成趣’這種話,但你要是沒念書,你看到這個就隻能說‘哇花上有鳥’,你說要不要念書?”
秦商一想,深以為然,連忙低下頭去奮筆疾書,再不為旁事分心。
小兔崽子,還治不住你,秦洵得意。
三日結束,第四日起齊璟手邊政務剛好告一段落,又非朝日,清早他便挨個兒拍醒了景陽殿裏大小三個學生,一拖三親自將他們送去禦書館,還沒進門迎麵遇上大清早就從家跑來禦書館的秦淮,想也知道他這是猴急地往誰那裏湊。
秦淮目光打量過一臉平靜的幺弟和垂頭喪氣的小侄子,掃過溫潤含笑的齊璟,最終落在搖著一柄墨枝紅桃扇春風滿麵的秦洵身上,取笑道:“精神不錯啊,還以為被關在房裏抄書三日能把你折騰頹靡了。”
秦洵道:“哪能,不就抄個書,別說三日,就是三月都折騰不著我,年輕人就是要有一種越挫越勇永不言棄的精神。”
話音剛落,季老太傅的身影從前方不遠處一晃而過,秦洵囂張不過片刻,立馬心虛地拿折扇掩了半張臉,回想自己方才吹牛的嗓門響不響。
季太傅似乎並沒有聽見,但走出幾步後他老人家忽又倒回來,目光一投他們這處,須眉一翹:“秦微之!”
秦洵一激靈:“在!”
“把罰抄的交過來!”
“是!”
秦洵老老實實收了折扇,灰頭土臉地牽住同樣被罰抄的兩個孩子快步朝太傅去,身後秦淮很不給麵子地笑出聲來,齊璟也沒忍住揚了唇角。
秦淮這個做長兄的,說他負責他也負責,說他不負責秦洵也不會良心痛,秦淮待家裏別的弟妹小輩們都耐心體貼,唯獨待這個被他一手拉扯大的三弟秦洵,大多時候他抱著看秦洵笑話的心態,簡直是惡趣味。
秦洵至今都記得,小時候輪流照顧他的齊璟和秦淮,齊璟常常掛在嘴邊的是:“哥哥來,哥哥抱,好好好,聽你的。”
秦淮則說什麽都不離一個意思:“還活著嗎?哦,活著就行。”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秦洵簡直不敢想象要是沒有溫柔細心的齊璟在身邊,他會被秦子長胡亂拉扯成什麽樣。
齊璟已經及冠,四月便要下江南督巡一趟封地金陵,手邊政務告一段落後皇帝難得體貼沒壓新的給他,讓他在三月剩下的日子裏好好收拾準備。
清閑下來的齊璟卻回了禦書館,對燕少傅說是自感才疏學淺想再聽聽先生教誨,其實就是怕秦洵再出岔子,回來看著他。
好在他才結業一個月,這一個月裏還沒有到年紀的少學室學生補入長學室,他的桌案和宿房床榻都還空著,剛好又重歸他使用。
秦淮沒有燕少傅那麽好糊弄,代課時一見齊璟就戳破:“怎麽,回來給某人陪讀?”
齊璟便也含笑點頭,承認:“是啊。”
鬼知道這日秦淮鑽進人家燕少傅房裏做了什麽,上午最後一堂課本是燕少傅講學,卻臨時換作了秦淮代課,一身蟹殼青衣袍的京城才子在學室裏瀟瀟而立,整個長學室的學生沒一個敢做小動作。
燕寧遠少傅性子溫吞,脾氣極好,平日他講學時有的學生偶爾閑不住,會大著膽在課上偷一時半刻的懶,或是假意聽講實則神遊,或是在少傅背過身時交頭接耳,再或是在這春困鬧人的時節裏豎起書遮掩著打個小盹,小日子很滋潤。
秦淮代課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或多或少都對這位聖上親讚“驚才絕豔”的名士有些仰慕,在秦淮代課時睜大了眼豎尖了耳,恨不得連他每一句話中的停頓都記住。
愁的便是習慣在課上做點小動作的那些了,做小動作這種事,燕少傅即便發現了也隻會溫聲提醒一句集中精神,既不指名道姓,也不含攻擊性。
秦淮敏銳得要命,就算是望著先生悄悄神遊這種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小動作,他都能從學生望著自己的眼神裏,準確判斷出對方是真在聽講還是神遊天外。
他倒也不會出言為難人,隻是很少有學生能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鎮定自若,常常是秦淮往做小動作的學生臉上掃一眼,立馬就叫那學生脊背發涼,連忙專注聽講不敢再動。
不論歡喜的憂愁的,這些十幾歲的少年們都有點畏懼著秦淮,尤其是對秦淮極端過敏的齊琅。
不過齊琅從打架被罰那日起至今不見人影,罰抄還是曲赫替他交給太傅的,蓉親王本人此番深省自身,覺得自己實在不像話,主動向皇帝提出閉門自省一月。
閉門自省的說法是聽人說的,秦洵猜他八成是當日挨了齊璟一記重拳,沒這麽快養好,怕給人瞧去丟臉麵,畢竟傷在臉上可不是衣裳能遮的。
他們打架這事皇帝不是不知道,之前還在抄書的三日裏皇帝差人來過景陽殿一次,召齊璟跟秦洵去宣室殿。
都是這麽大的人了,打打鬧鬧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驚動皇帝出手安撫,皇帝隻是覺得有意思,叫他們過去問問情況。
齊璟麵不改色,取了支做工精良的新毫讓清硯用錦盒裝了,帶到宣室殿,說是當日皇弟不殆出言不遜確實有錯,但自己這個做兄長的不夠寬仁,衝動之下動了手,這兩日愧疚難當,想到不殆近日在抄書,便送支筆給他賠禮,怕他還在生皇兄的氣,勞煩皇帝老爹轉交。
前腳齊璟和秦洵剛走,後腳齊琅也被召去了宣室殿,他沒臉說是挨了他哥的揍,頂著被打腫半邊的臉跟皇帝胡扯說是自己不當心摔的,皇帝也沒不給麵子地直言拆穿,隻慢條斯理地將三兒子托自己代贈的毛筆錦盒往四兒子麵前一推,誇齊琅真是長大懂事了,不再受點委屈就急吼吼地來找父皇告狀,齊琅一愣,反應過來後氣得差點把那錦盒捏出個洞來。
估計等到四月齊璟帶著秦洵離京下江南,他二人都不會再見到“閉門自省”的齊琅。
一學室的學生或多或少都畏懼著代課的子長先生,但總有人是不怕死的,也總有人願意寵著不怕死的那個,典例就是子長先生的親弟弟秦微之,和他親弟弟的好夫君齊歸城。
齊璟的桌案在靠窗那一列,他脊背挺直,微垂著頭在書冊上記寫,探窗而入的明朗春陽被雪白的衣裳泛泛暈開,將他整個人籠上一層柔光,在秦洵眼中恰似天光渡下凡來的謫仙人,清逸出塵,若是忽略春風微拂下的碎發飄動,以及他書寫時手裏在靈活動作著,活脫脫就是一尊玉雕人像。
他垂頭翻閱著桌上的書物,額發隨之順垂下來,秦洵與他隔著一條走道並排鄰桌,從秦洵的角度看去,齊璟額發拂動間泉潭般的墨眸時遮時現,秦洵盯緊了他,生怕錯過他額發被風吹開露出眼眸的瞬間,連秦淮目光掃過來好幾次都毫無察覺。
一團紙拋至齊璟案上,恰在他打算落筆處,齊璟動作一頓,心想在秦子長講學時這麽膽肥的也不會有旁人了,他右手保持執筆將落的姿勢沒動,左手輕輕撥弄幾下將紙團展開,見紙上潦草四字,果是鄰桌那人的字跡。
你真好看
齊璟一睨,不出意料望進少年眉眼彎彎的笑裏。
一貫認真聽講的好學生落筆回了幾字,扔回鄰桌。
秦洵迫不及待展開,一看就樂了。
你也好看
秦洵一高興就愈發肆無忌憚,齊璟舍不得不理他,豁出去陪他扔紙團,實際上扔紙團說的話大半是沒什麽營養的廢話,但二人偏就一來一往不亦樂乎。
秦洵你特別好看
齊璟你也是
秦洵特別特別特別好看
齊璟沒這麽誇張
秦洵我就這樣看你一堂課
齊璟認真聽學
秦洵我眼睛看你耳朵聽著就行了
齊璟別鬧
秦洵下課讓我親一口吧
齊璟好
秦洵那我現在就高興得聽不進去了
齊璟子長在看我們了
秦洵看到齊璟扔過來的這句話,沒急著回,下意識抬起頭想找秦淮的身影,卻在此時恰好身側一暗,窗口探入的明亮光線被過道上從後往前來的高大人影遮擋住了。
秦洵一抬頭,對上的就是長兄黑成鍋底的臉。
從不出言為難學生的子長先生第一次為課堂紀律問題開了尊口,身為季太傅的親傳弟子得意門生,秦淮盡得季太傅懲處學生的真傳,同罪同罰地讓秦洵和齊璟將今日講學的內容抄一遍,明日上交。
秦洵討好地把自己和齊璟寫滿了肉麻話的紙團遞上去:“先生要沒收嗎?”
秦淮磨著牙笑:“不必,先生沒有偷看學生悄悄話的喜好。”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是滿紙酸掉人牙的肉麻情話,他才不要看這種東西。
這堂下課,一上午的教習就結束了,學生們三三兩兩結伴走出學室去食堂,齊璟收整好自己桌案,又任勞任怨來替秦洵收整桌案,秦洵後仰身子伸了個大懶腰:“總算下學了,我都快無趣死了。”
身後近處一道冷淡聲音:“我講學很無趣?”
秦洵還沒放下的兩條胳膊一僵,迅速改口:“沒有,絕對沒有,能在秦大才子跟前聽學,簡直是光宗耀祖的大榮幸!”
秦淮:“……我怎麽聽著覺得你在占我便宜呢?”
去他的光宗耀祖,說來說去不就是自家人在關起門算賬。
齊璟給秦洵將收成一疊的書冊放置案角,誠懇地朝秦淮揖了揖禮:“今日多有不敬,子長先生見諒。”
秦淮沒好氣:“他鬧,你也陪他鬧?他要上房揭瓦你是不是還給他遞梯子?”
秦洵:“不用他遞梯子,我都這麽大了,自己爬得上去。”
“滾!”秦淮衝他瞪了一眼,轉回來麵對齊璟,“好好管管他,懂不懂什麽叫溺愛?你看看你家這不省心的孩子,都能當問題少年的典範被編進書冊警醒世人了。”
齊璟想笑,又覺得本就因錯挨訓,這時候再笑一下實在大為失禮,畢竟此刻在這間長學室裏,他與秦淮的關係並非好友,而為師生,他垂下頭,又揖一禮:“先生所言極是,學生受教。”
秦洵又湊過來:“受教受教。”
秦淮:“……滾!”他揉揉太陽穴,徑自往門外去,“我懶得多管你們,燕回八成是管不住你們,總之秦微之你春末考核要是一團糟,齊歸城也保不住你。”
不提春季考核還好,一提秦洵就頭痛,他跟侄子秦商一樣不喜歡念書不喜歡考試,聞言趴上被齊璟收理幹淨的桌案,對午膳都登時提不起興趣了。
最後秦洵還是被齊璟“今日食堂有鱖魚吃”誘惑著連抱帶拖出了學室。
鱖魚鮮嫩少刺,光是浸了料汁清蒸就足夠鮮美,是秦洵喜食的魚種。雖說宮裏魚類一年四季都不缺,但此時春光正盛,恰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好時節。
秦洵和齊璟在食堂靠窗的空八仙桌一落座,就見幾個年紀小些的熟人捧碗端盤地蹭過來。
秦洵提著筷,見狀揮手驅趕道:“幹嘛啊幹嘛啊,不能給我和你們歸城哥哥留點私人空間?”
他半真半假地在趕,熟人們壓根不理睬。
禦書館食堂除了學生們自行端盤取菜,還會有幾個穿行桌間的宮人候命,在宮人的協助下幾人將碗盤全都挪來二人這一桌,陸續湊過來的熟人太多,食堂裏一張小八仙桌擠擠也隻坐得下四五人,後來的秦家雙胞胎和堂簇,還有個被男子一桌很不客氣擠出去的老媽子華問劍,拚坐在相鄰另一桌,齊璟和秦洵這張桌子的空餘兩側被林燮、秦泓和秦商填了缺,秦泓和秦商年紀最小,挨在桌子一側倒也不多擁擠。
華問劍已經很久沒吃過食堂了,他今年開學前抓緊最後的休假瘋玩,樂極生悲把胳膊摔折,不巧還是右手,一開學就吊著繃帶過來。傷筋動骨一百天,前幾日剛拆繃帶,之前吊繃帶的日子裏他右手用不了,進食不便,都是勞煩禦書館的宮人喂他,他又覺得這麽大了要人喂飯太丟臉,死活不肯在食堂被人看見,都是窩在宿房裏吃飯。
總算養好了手重新回來熱鬧的食堂,他也沒在意被同伴們擠來跟三個姑娘一桌,樂嗬嗬地端碗執筷。
齊璟第一筷便夾了魚肉進秦洵碗裏,秦洵送進口中一抿,鮮香滿口,他眉眼間漾開笑。
秦洵跟齊璟不一樣,齊璟是何時何地都一定會保持得體儀容,舉手投足都禮數到位,秦洵不然,就說吃東西,若是私下裏隻對著齊璟一人,他能嘴裏包著食物鼓起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話,渴極了甚至能滿不在乎地抱起茶壺對嘴喝,他知道齊璟不嫌棄他,但在外他同樣會注重禮數,不會給人挑了錯處去。
他把嘴裏的魚肉嚼嚼抿抿咽下肚,才開了口,大加讚賞:“驚為天魚!”
齊璟失笑:“你這樣胡亂改詞,被子長聽去他又得說你。”
秦洵剛想說“管他幹嘛”,鄰桌的華問劍就轉過頭來,雙眼放光:“微之哥,聽說你今天剛交了季太傅的罰抄,就又被子長先生罰抄了?牛啊我的哥,論挨訓挨罰,整個禦書館誰人敵得過你啊!”
正在舀湯入口的秦洵一嗆:“……我勉為其難接受你的盲目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