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

  縱然已有遭拒的心理準備,燕芷還是免不了失落,擠了個笑想再掙紮一把:“殿下,並不麻煩的,燕芷平日就多有喜愛下廚,常常做些食膳給家親品嚐,不過是想為殿下盡一盡心意,況且,此處無人……”她收住話頭,下意識看了秦洵一眼,補充道,“秦三公子與殿下情同手足,定也會為殿下著想,不會說與別人知道,不會有人會亂說殿下的。”


  她一通話越說越小聲,柳眉微蹙,眸裏隱隱泛起水光,端的是柔態萬千我見猶憐,可惜齊璟這人刀槍不入油鹽不進,麵對嬌美的千金小姐泫然欲泣的模樣,他並不憐香惜玉,堅持回了兩個字:“見諒。”


  在他們沒說幾句話的工夫裏,秦洵已經自顧自將麵前一碗甜湯喝盡,他狀似不經意地眼皮一抬,往燕芷手裏的湯盅掠了一眼,心想若是哪家姑娘端湯向秦子長表白被拒,自己正好在旁邊,那自己肯定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順勢調戲那姑娘幾句,讓人家別浪費給不解風情的秦子長,不如把湯給自己喝。


  可惜此刻是自己男人被端湯來的姑娘表白,秦洵沒那個耍寶的心情。


  他將空碗一推,撈過對麵齊璟還沒動過勺的甜湯,很不客氣地狠狠舀了一勺入口。


  燕芷知道今日這盅雞湯是送不出去了,她垂下頭保持站立遞湯的姿勢良久,似是將情緒調整過來,複又抬頭知禮地笑笑:“是燕芷唐突了,該請殿下見諒才是。”


  說完她端著湯盅轉身欲走,卻被裙子絆了一下,傾身要倒。


  秦洵執勺的手一頓,咕嘟咽下嘴裏一口甜湯。


  這麽老套?


  齊璟的涵養不允許他袖手旁觀,卻也很注意沒直接用手碰著人家姑娘,而是直直伸臂一擋,阻了燕芷往前傾倒的身子,很快收回。


  唔,不錯,很會避嫌,難怪那些千金小姐們稱他“模範好夫君”,秦洵繼續喝甜湯,如是想著。


  衣袖上沾染了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齊璟微不可察地一蹙眉,轉瞬即逝,他複又噙起挑不出破綻的溫笑,道了句:“當心。”


  齊璟沒讓燕芷失儀地跌倒在地,卻沒護得住被燕芷捧在手上那盅雞湯,或者說他壓根沒想過也扶一把湯盅,湯盅脫手摔了個粉碎,從破碎瓷片間濺出的雞湯帶著油星布滿了燕芷和齊璟的下裳,連坐在桌邊的秦洵都沒能幸免,被雞湯濺上了他那雙白底紅繡的絲履長靴。


  秦洵沒怎麽在意,想著回去換一身就好,但他睨一眼齊璟雪白下裳突兀的湯漬,在心裏嘖嘖兩聲,心知自家潔癖這會兒肯定渾身不舒坦了。


  但不論是齊璟還是他,都不會隨便對姑娘家發火。


  燕芷連連道歉,掏出手絹就要不顧儀態地蹲下身去給齊璟擦衣裳,這下秦洵坐不住了,在齊璟避讓的同時起身一把抓過他掩到自己身後,隔開了燕芷伸來的手,涼涼笑道:“不敢勞煩燕小姐。”


  燕芷左右一望,又要去撿地上瓷盅的碎片:“對不起殿下,是燕芷手笨,我會將這些都收拾幹淨……”


  一位素來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做出這麽一副驚惶如兔的柔弱神態,體貼又乖順,簡直是男子普遍期盼的賢妻良母典範,可惜她麵對的兩個人都不領情,齊璟道了句“不必”,秦洵則身子一晃擋在了燕芷與一堆碎瓷片之間。


  秦洵皮笑肉不笑:“燕小姐相門千金,身子嬌貴,哪能碰這些鋒利東西,傷著可如何是好。”


  燕芷忙搖頭:“沒關係的秦三公子,是燕芷自己弄的狼藉,就該自己收拾好。”


  傷著最好,這樣才有理由再與陵王殿下往來,無論是自己主動找借口,還是再見麵時陵王殿下關心自己的傷勢,要是還能因此賺得陵王殿下些許憐惜,那就再好不過了。


  所以秦微之,你識相點,快點讓開啊!

  “確實不妥。”齊璟附和秦洵的話,擇了個半開玩笑的語氣,“燕相最是疼愛燕小姐,若是因為本王令燕小姐發膚受損,本王可沒法對燕相交代,還請燕小姐莫要為難本王了。”


  此刻食堂裏已經沒多少人,方才這處瓷盅碎裂的聲響突兀,已有宮人靠近過來待命,隻是一直沒得吩咐不敢輕易上前,秦洵環視四周,叫了離他們最近的宮人來將一地碎片清掃幹淨,還特意強調一定用掃帚清理,切莫直接上手,省得被碎瓷片鋒利的邊緣劃傷。


  宮人動作很快,在食堂做活這麽久,見過禦書館年紀不等的學生們失手打碎碗碟的事情不少,取來掃帚簸箕熟練地將一地狼藉清理幹淨。


  燕芷手無足錯地擰著兩側衣裙布料,擰了半天,總感覺自己今日是沒翻黃曆處處碰灰,再度朝齊璟表示都是自己不好雲雲。


  齊璟耐心候著她說完,神態語氣仍是溫柔的:“無妨。”他沉默良久,“下不為例。”


  燕芷麵容驟然褪盡血色,艱難從喉嚨裏擠出個“是”字,匆匆朝他們福身拜別。


  食堂外候著燕芷的幾位千金小姐,都是一大早便見燕芷捧了碗湯盅進學室,詢問之下聽燕芷含羞告知是為陵王殿下準備,她們滿心都是對“陵王究竟會不會受燕小姐情意”的好奇,此刻一見燕芷出來全都圍了上去,笑著起哄。


  燕芷擠出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自然:“我不當心把湯摔了,所以……”


  今日這盅雞湯帶過來,燕芷就沒打算再帶走,不管是如願以償入了齊璟的口,還是被拒後她親手摔給腳下的地。


  千金們安慰她:“沒事沒事,不就是摔了嘛,又不是陵王殿下不要,雖然有點可惜,但這次摔了下次再做就好了!”


  其中到底有明眼的看出燕芷不對勁,猜得著事情不這麽簡單,但她們也不會當麵拆台,紛紛附和。


  燕芷端著笑將這事跟小姐妹們糊弄了過去。


  食堂裏,燕芷剛走,秦洵第一反應是回身抄起湯碗,將剩下半碗甜湯一飲而盡,空碗丟回桌上,他掏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嘴。


  齊璟目光掃過兩隻空碗:“不是分我一碗喝的嗎,你怎麽把兩碗都喝了?”


  “給你喝幹嘛?”秦洵酸溜溜的,“有人家千金小姐親手燉的雞湯補身子,你還稀罕食堂的一碗甜湯?”


  齊璟失笑:“醋了?要不晚上煮餃子吃,不用給你倒醋碟?”


  秦洵輕哼一聲不理他,徑自往食堂外去,齊璟快步追上:“是我方才哪裏讓你不滿意?你說出來,別悶著氣。”


  秦洵下巴一昂,傲嬌:“滿意啊,滿意我也要氣一氣,你別理我,讓我自己氣一會兒。”


  這小脾氣。


  齊璟笑起來,攬過他的腰,頭一低湊近他耳畔哄:“不氣了,是我不對,讓你不高興了,我賠罪,我認罰,你想要我怎麽樣都行,好不好?”


  秦洵眯眼看他:“真的我想要你怎麽樣都行?”


  “當然。”齊璟了解他,“這是已經想好怎麽使壞了?”


  “回去再跟你說。”


  禦書館的學生們不論住不住宿,大多都會在各自的宿房裏留一兩套幹淨衣裳以備不時之需,但齊璟和秦洵是住在宮裏,加上輦車接送,來去都方便,二人那間宿房並沒有備衣物,這會兒衣裳沾了汙漬,二人便趁著午休時辰回一趟景陽殿。


  齊璟一隻衣袖沾來了些燕芷身上濃重的脂粉香氣,此刻已被室外春風吹散不少,卻仍有殘留不時拂過二人鼻尖,齊璟一心哄著秦洵,很細心地沒用那隻手碰他,現下攬他腰的是另一臂,秦洵卻還是計較這幾分脂粉香氣,任性地叫齊璟回去換下這身衣裳後,要讓人起碼過水洗十遍。


  再明顯不過的無理取鬧,齊璟卻順著他:“一次反複洗十遍我這衣裳別想要了,你若是不高興,幹脆就扔了。”


  他待秦洵時脾氣和耐性都是無底線的好,秦洵很快被他哄高興。


  但秦洵嘴上還要繼續念叨:“送湯這種事,不外乎就兩個結果,一是你接受了,那皆大歡喜,她情意綿綿地看著你喝,情到濃時再互相喂兩口,然後你們執手相看無語凝噎天雷勾地火,你懂我意思吧?”


  “二來就是你拒絕了,剛才她把湯碗一摔,唉,碎了,她再徒手去收拾碎瓷片,唉,傷了——根據我多年經驗,像這樣摔碎碗盤直接用手收拾,十之八九得劃傷手。”


  “賢惠千金為你收拾碎碗傷了她那雙細皮嫩肉的小手,多心動啊,是個男人都抵抗不了!然後你心一軟,勢必要關心她,說說情話摸摸小手什麽的,她再柔弱地往你懷裏一倒,又是執手相看無語凝噎天雷勾地火,嘖,你懂我意思吧?”


  他念叨了一路,齊璟先是無奈,聽了下去實在是忍不住,憋笑憋得整個肩膀都在顫。


  “你這是哪來的經驗?”齊璟開口時猶帶抑製不住的笑意。


  “從話本子看來的。”


  “什麽樣的話本子?”


  秦洵捏著下巴,在腦中搜尋這種“經驗”的出處,一捶手心:“就是三年前還在江南的時候,潺潺借給我看的那本,沒記錯的話叫什麽《冷酷王爺俏甜妃》,對,就是那本!那個老是陷害我們小甜妃的惡毒側妃太討厭了吧!”


  齊璟:“……以後少看點這種。”


  景陽殿的輦車停在禦書館門外,二人同乘。


  “你知道燕芷故意的吧。”秦洵道。


  “姑娘家臉皮薄,總得留幾分顏麵。”


  燕芷打的如意算盤不外乎就是秦洵玩笑一般念叨的狗血話本,打碎湯盅是故意,想利用撿碎瓷片劃傷手博取同情也是故意,齊璟不是看不出來,隻是不想說穿,挑了一種溫和無害的語氣警告她下不為例,燕芷聽懂了,才會瞬間臉色煞白。


  秦洵輕嗤,沒把“我看她臉皮挺厚”這句話直白說出來,隻道:“你可別怪我肚量小,跟個姑娘家還斤斤計較,這個燕芷,我是真的很不喜歡她。不單單因為她打你的主意,她太不識趣了,都不止一次讓她知道你已有心上人,還讓燕相他老人家轉達過不打算娶她過門的意思,拿得起就該放得下,這麽死纏爛打,困擾別人又作踐自己,多沒意思。”


  燕芷送雞湯給齊璟這種事本就不大合適,無親無故,又非兩相愛慕的情人伴侶,該遵循“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老話保持得體的距離,燕芷僅僅借“擔心身子勞累”的理由親手燉雞湯給齊璟補身,曖昧得逾了界限,齊璟若受了,便得叫外頭人言紛紛。


  就算齊璟這裏無所謂人言,燕芷女兒家的顏麵卻是要緊,況且她還是燕相的寶貝孫女,倘若傳言鬧大影響到了燕芷的名聲,齊璟必定要被迫做這個君子,定會有人摁著他的頭逼他給燕芷名分。


  秦洵悠悠一歎:“可別小看了女兒家端在手裏的一碗雞湯啊。”


  頓了頓,他又道:“但是她不想想嗎,人家剛吃飽肚子,她來送湯,豬才喝得下。”


  “你不就喝了兩碗甜湯,一口都沒留給我。”齊璟拆台。


  “……我樂意!”


  齊璟莞爾:“不氣了,以後我不與燕小姐多言。”


  輦車拐彎,秦洵順著慣性傾向齊璟,齊璟攬他進懷。


  秦洵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也沒那麽小氣,該走的過場你還是應付應付,省得外人閑話說陵王殿下不近人情。”他又假模假樣歎氣,“也省得我像個深宮妒婦一樣。”


  “不會,你最通情達理了。”齊璟貼在他耳邊笑。


  剛過清明,江南一帶在清明時節喜食青團,秦洵在江南吃了六年,把這個習慣帶了回來,景陽殿的廚房熟知他喜好,今日打算做鹹口的醃篤鮮青團,二人臨時回殿,發現廚房裏正在備料,等到晚膳時辰上鍋蒸,剛好能在晚間給兩位主子當餐後點。


  秦洵不知道便罷,知道了就饞,一進大門狗鼻子靈敏地嗅著香,摸進廚房眼巴巴望著那一鍋還在燉煮階段的醃篤鮮湯,廚子拿勺候在一旁看了他半天,忍不住道:“這湯快燉好了,要不,過會兒先盛一碗給公子送去?”


  秦洵連連點頭:“有勞有勞。”


  “待會兒讓人送來,先回去換衣裳。”齊璟好笑,把他從廚房拖了出來,“不是剛吃過飯,你還喝了兩碗甜湯,還要再吃,不會撐得難受嗎?”


  “不會啊,我吃得下。”秦洵挽上他的胳膊。


  “也好,多吃點,長長肉。”齊璟用手丈量了一下他的腰身,“還是有點瘦了。”


  踏入內室,秦洵回手將房門一合,勾著齊璟腰帶將他拉近自己,笑得不懷好意:“還記得你答應我的兩件事?”


  齊璟明知故問:“哪兩件?”


  “就今天的兩件啊,一是下課讓我親一口,那會兒沒找著機會,二是在食堂,你說我想讓你怎麽樣都行。”


  “你要現在兌現?”


  “不行?”


  “當然行。”


  親吻已是稀鬆平常,秦洵主動,中途被齊璟奪去主導權,末了他已有些呼吸不暢,微微喘氣,忽而用力一扯齊璟的腰帶,把齊璟的外衫剝下肩頭。


  齊璟鉗住他還欲再扒裏衣的手:“待會兒還得回去,你下午不念書了?”他們回來本意是換一身幹淨衣裳,小祖宗企圖把他扒光,擺明了想幹壞事。


  秦洵委屈:“剛剛還說當然行,現在就不想認賬了。”


  齊璟好笑:“我沒不認賬,晚上行不行?隨便你想我怎麽伺候。”


  沒一會兒就得回禦書館去,想幹壞事,時間太緊湊了。


  齊璟伸指點點他額頭:“晚上再說,先換衣裳,你的湯也快送來了。”


  春困鬧人,吃飽也犯困,再加上沒睡午覺,下午秦洵聽講沒多久就撐不住往桌案一趴,臉埋進臂裏睡得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輕輕推著胳膊叫醒,睡眼朦朧地從手臂間抬起頭,看見本該在隔壁女苑的堂妹秦綰虞不知何故出現在自己桌案邊。


  秦洵猶帶睡意問了句“什麽時辰了”,鄰桌的齊璟回他:“第二堂下課,你都睡了兩堂課加一個課間。”


  第二堂下課,再有一堂課就下學了。


  別的學生課上想偷偷打盹往往會豎起書冊遮擋,雖是掩耳盜鈴,但也有個謹慎的態度在那,秦洵這麽大剌剌地趴桌上睡,堪稱囂張,下午講學的小先生看他好幾次,還是沒好意思說他,索性隨他去了。


  平時秦洵在課上睡覺,先生看過來第二次齊璟就要把他拍醒,但今日的午休被回殿換衣一事耽擱,又想到秦洵近期為春末考核勤奮溫書,齊璟疼他,也就放任了他。


  不過隔壁女苑的秦綰虞忽然來此,這就不在齊璟的預料中了,她把秦洵叫醒也好,真任由秦洵把整個下午都睡過去,著實不像話。


  “堂哥堂哥,你怎麽在睡覺呀,午覺沒睡好嗎?”秦綰虞問。


  何止,壓根沒睡。秦洵這麽想著,往椅背一靠,抓抓睡覺時蹭得淩亂的發,打了個哈欠:“怎麽跑這來了,找我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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