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
他就說齊璟今天怎麽有聽人牆角的無聊心思,原來是在陪妹夫聽妹妹的牆角。
齊璟的表情看上去也快憋不住笑,礙於顏麵堪堪維持住正經儀度,走近後給秦洵拍背順氣,對齊瑤道:“行了,酒也喝了,人也罵了,跟你表哥訴完苦,請堂將軍送你回去吧,你跑出來這麽久,母妃都差人來問過兩趟了,你總不至於還在我這裏留宿一夜。”
齊瑤將秦洵最後給她添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賭氣不說話。
堂從戟低聲喚她:“公主。”
齊瑤不理他。
嗆酒的秦洵總算咳盡嗓子眼的酒液,緩過氣來,見堂從戟被齊瑤冷落神色尷尬,又想到自己方才圖個好玩故意引導齊瑤罵他,甚至那什麽腎虛不舉的……
他取了隻沒用過的幹淨酒杯,倒入青梅酒,雙手往堂從戟麵前一遞:“堂將軍請。”
堂從戟同樣雙手把酒杯接過去,客氣道:“多謝秦三公子。”卻隻端在手上並未入口。
齊璟掩口輕咳一聲,隱去上揚的唇角:“堂將軍放心。”言下之意這裏頭沒下巴豆一類的東西。
他這樣一點,秦洵便知堂從戟八成是在顧慮自己方才說的給他茶飯裏下藥的話,心虛地摸摸鼻子。
有了齊璟的保證,堂從戟才放下心來,將杯中酒液一口飲盡,再度頷首道謝:“多謝殿下,多謝秦三公子。”
留這二人用了晚膳,堂從戟總算把齊瑤哄走,天色已然黑透。
秦洵今日喝酒過癮,討好地抱住齊璟碎碎親吻,因著明日還要早起念書,二人沐浴洗漱便早早歇下了。
醃篤鮮青團合秦洵的胃口,景陽殿的廚房便又做了一批,翌日早上殘存了些青梅酒的後勁,秦洵賴床不起,齊璟好話說盡,總算把他連拖帶抱地哄下床摁到早膳桌前,見他眼皮隨時都能重新粘合起來的困樣子,好笑道:“不是說要帶青團去給商兒他們吃,你不起床他們吃什麽?”
秦洵往嘴裏塞著早點,哼哼兩聲不說話。
他磨蹭晚了,洗漱用膳都有點趕時辰,卻在匆忙間還不忘將醃篤鮮青團兜進布包帶去禦書館,讓課間來找他玩的小秦商饞得不行,捧著三叔賞他的青團羨慕地問:“為什麽三叔總是有很多好吃的呀?”
秦洵課上補足了眠,這會兒精神大好,逗孩子的興致自然就起,他道:“因為我賣身給你三叔父了啊,他那麽有錢,當然就能供我好吃好喝,至於怎麽混到這些好吃好喝……”他眼波朝鄰桌的齊璟一勾,“我伺候他,把他逗開心就行了。”
“賣身、賣身隻要逗開心了,就能有好吃好喝了嗎?”秦商年紀還小,壓根聽不出他三叔話裏還有什麽別的意思,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好事,大為驚奇。
秦洵拍著胸脯保證:“當然。”
“你又亂教孩子胡話。”齊璟無奈。
臨近春末考核,秦家人都圖個省事,又把兩個年幼的孩子送來了景陽殿,跟同樣要應付春末考核的大孩子秦洵一道溫書,秦泓和秦商每天下學便要暫留在禦書館等候齊璟和秦洵帶他們回去。
小孩子家活潑好動,饑餓感來得也快,小秦商往常總在還沒下學肚子就唱起空城計,一下學便要急吼吼拉著四叔回家,趕將府的晚膳大快朵頤一頓。但長學室下學通常比他們要晚些,此刻他三叔和三叔父還沒工夫帶他回景陽殿填肚子,他邁著噠噠的步子在子苑裏四處轉悠,忽然就揉腹抱怨起饑餓來。
秦泓掏出自己還剩下的最後一個青團:“先墊墊,等三哥和殿下下學就能回去吃飯了。”
秦商驚喜:“四叔你還有呀!”他迫不及待接過青團,剝開薄薄的油紙,幾口就吃進了肚,不免又羨慕一回,“三叔賣身給三叔父多好啊,天天都有好吃的,不像我,爹娘說我小孩子在長身體,總是讓我要多吃那些我討厭的蔬菜,還說我也快像四叔一樣換牙了,現在都不給我多吃點心!”
秦泓敷衍他:“你長大了就能想吃什麽吃什麽了,三哥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肯定也要吃討厭的蔬菜,也不能多吃點心。”
然而秦商抓錯了重點:“所以三叔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就賣身給三叔父了嗎?”
“呃……”秦泓不知怎麽回他,左右望望忽見齊珷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忙轉移話題,“梁王殿下過來了,我們去問個安。”
閉門自省的齊琅也得應春末考核,故而近日他雖不來聽學,卻常常來回一趟私下向先生請教課業,接送他的齊珷便也時常出現在禦書館學生的視野中。
幼學室和少學室都已下學,這處周圍見不著幾個學生,更別說算得上熟識的,齊珷偶一遇見兩個秦家孩子,剛好等候無趣,這便出言逗弄幾句,秦商答著話,肚子很不給麵子地咕咕直叫,齊珷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在自己衣袖腰間拍了個遍,遺憾地張著兩手告訴秦商:“可惜我這人向來隻好個酒,身上沒有帶零嘴的習慣,沒法拿點什麽給你墊肚子了。”
“沒關係沒關係,三叔和三叔父很快就要帶商兒回去吃飯啦。”秦商乖巧搖搖頭,忽而腦中靈光一閃,“梁王殿下,有人賣身給你嗎?”
“啊?”齊珷疑惑,“沒有啊,怎麽?”
秦泓直覺不好,想說點什麽挽救一下秦商接下來可能會有的童言無忌,但還沒等他想好說什麽,秦商已經雙眼放光地撲過去抱住齊珷大腿:“選我選我!梁王殿下,商兒賣身給你好不好!”
齊珷愕然,秦泓捂麵。
秦商還以為齊珷是不滿意,跟他表決心:“商兒、商兒伺候你!哄你開心!把你哄得特別特別開心!你隻要、隻要給我幾塊好吃的點心就行了,我人小,吃不多的!”
齊珷知道小娃娃肯定又從哪聽了胡話來,努力憋著笑,蹲下身來逗他:“賣身給我隻換幾塊點心吃,你不虧?”
秦商撓著腦袋尋思片刻,本來不覺得,被這麽一說還真覺得虧了,他小心翼翼地加價:“那、那多幾塊可以嗎?”
“多幾塊啊……”齊珷摩挲著下巴做出細思神色,為難道,“那我給你點心吃,你就隻哄我開心,算起來就是我虧了啊,你說你人這麽小,讓你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計吧,又怕你力氣不夠做不來,嘖嘖,你說說看,那我不如買你三叔那樣的大人來得劃算咯。”
秦商急了:“不可以的,我三叔已經賣身給三叔父了!”
齊珷總算繃不住臉,笑了:“小小年紀,賣身這種胡話都是誰教給你的?秦微之?”
秦商老實點頭:“三叔說他賣身給三叔父了,會哄三叔父開心,所以三叔父天天都給他好吃好喝。”
“我猜也是。”齊珷往秦商頭上敲了一記,“別跟你三叔學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他胡言亂語說溜了嘴,你還當真呢。”又笑道,“秦微之那小子,我一直知道他不著調,沒想到他不著調成這樣。”
“誰不著調?”
禦書館內零星栽種的杏樹們在這暮春時節已不再繁花簇簇,隻餘晚開的稀薄粉白點綴樹上,失了盛春時微風一拂落瓣繽紛的景致。
少年寬肩窄腰,身段俊頎,從一樹稀疏杏花後繞出來,噙著明如春杏的笑,生生將餘花無多的杏樹映得繁燦。
四月齊璟要離京督巡封地,已經跟皇帝請示得允,說是秦洵回京也有兩三年了,時而思念江南故友,此番正好攜他一同下江南,所以這會兒齊璟留在學室跟燕少傅商議春末考核後就給秦洵請學假的事,秦洵怕自家兩個孩子等得著急就先過來了,見到這還有個齊珷,他眼睛一亮,忙把齊珷往邊上一拉,低聲問:“虎哥,你那個醽醁酒,還有嗎?”
齊珷一聽就懂了:“那天沒藏好,被沒收了?”
“可不是,虎哥料事如神!”秦洵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那麽糟糕,我跟他要,他還是給我的,但是吧,虎哥,你我都是好酒的人,你懂的,有那個癮在,肯定就想自個兒手裏存一壇,對不對?”
他哥倆好地搗搗齊珷:“但我老是白拿也不好意思,聽說虎哥近日流連花叢,愚弟不才,閑時調製過一瓶十全大補丸,化入酒中服飲效用最佳,正適合虎哥,喝一杯精神抖擻,喝兩杯春宵幾度,天天喝雄風不敗!”
“你小子哪學來的這副腔調!”齊珷笑罵他,目光越過他肩膀,又道,“就算我對你的十全大補丸有點興趣,恐怕也沒那個福分了。”
秦洵剛“咦”了一聲,就被人從背後一把攬住。
齊璟:“我稍微不看著你,你就不安分了?”
哥哥啊你走路怎麽連個聲都不出,秦洵訕訕閉嘴,不敢反駁。
“聽說微之賣身給你了?”齊珷饒有興致。
齊璟挑眉:“商兒說的?”
這是沒否認啊,齊珷大笑。
秦商的肚子又在咕咕叫,別了齊珷,秦洵牽過齊璟的手直晃:“孩子都餓了,我也餓了,走走走,我們快回家吃飯!”
晚間睡前,秦洵把兩個孩子趕去偏殿,秦商臨走前看看他三叔再看看他三叔父,恍然大悟:“我知道啦!三叔和三叔父總是睡在一起是因為三叔賣身給三叔父了呀!原來賣身還要一起睡覺的,那我先不能隨便賣身給別人了,因為我還小,我晚上不回家睡覺的話,爹娘會擔心的!”
秦洵無言以對,總算有了點反省的意思,猛搓侄子肉乎乎的小臉:“我以後還真是不能在小孩子麵前胡說八道。”
齊璟:“……你知道就好。”
今歲的春末考核在秦洵的叫苦聲中來臨,是在三月廿九,多虧齊璟這段時日幫他臨時抱佛腳,摁著他的腦袋盯著他溫習功課,秦洵念書懶怠不積極,卻是天資聰穎,真有心學也能學得好,起碼應付個春末考核不算為難,動不動哀嚎完全是下意識地抗拒念書考試這種事。
好在春末考核結束秦洵就能開始享受齊璟給他請的學假,加上三月廿九上午考核結束,禦書館給學生們下午放半天假,秦洵滿血複活,回來後勾著齊璟的脖子直蹦躂。
“好了,好了。”齊璟無奈,“多休半天怎麽就這麽開心。”
越是臨近離京日程齊璟就越忙,反觀秦洵,他休了學假無事可做,進入閑得能發黴長蘑菇的狀態,除了給齊璟搭手打理離京事宜,就是去那間辟給他的偏殿搗鼓瓶瓶罐罐,調香煉毒。
四月的第一天,他索性給齊璟報個備,出門轉轉。
這個“門”僅僅是景陽殿的大門,他沒打算出宮,漫無目的拐了幾個彎,想起明日四月初二是昭陽公主齊瑤的生辰,今歲不單單是個普通生辰,還是齊瑤與驃騎將軍堂從戟正式定親的日子,這位皇帝的掌上明珠經年心心念念她的從戟哥哥,總算在十七歲這一年得皇帝鬆口,許了她的婚配。
秦洵聽齊璟說,皇帝是在今年新春去昭陽殿用膳時先口頭應下的女兒,終身大事齊瑤萬分鄭重,得了父皇首肯,知道天子金口玉言不再反悔,她開春便一直排舞至今,打算在生辰兼定親的宴上獻舞一支,秦洵知道,她多半就是想跳舞給堂從戟一個人看。
左右無事,秦洵循著記憶,沿路又問了幾個宮人,沒在偌大的皇宮裏迷路,順利找到皇宮的舞室,朝守門宮人含笑招呼了兩句,他大剌剌踏進通常隻有女子進出的舞室裏。
一入舞室,方才在門外隔著阻礙隱隱約約的樂聲清晰許多,秦洵循著樂聲而去,摸進了寬敞的排練之地,根據樂聲與舞女們的衣著姿態,他辨出這是那支名為《桃夭》的舞。
伴舞的舞女們皆穿淡緋色裙裝,唯領舞的齊瑤一身鮮豔的正紅色華美裙裝,少女正當十七歲的大好年華,精致的容貌恰好能壓住正紅的豔冶,不會被張揚衣色逼退神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確實很適合齊瑤這個年紀的姑娘。
看樣子這支舞正排練到中途,秦洵停在場地邊上,沒冒失打擾這群春花年華的姑娘們,齊瑤轉身間一眼見著他,卻收斂了一瞬驚訝,在教習姑姑的指導下繼續練舞,舞步並未遲疑淩亂。
一曲舞畢,姑姑還算滿意,允姑娘們稍作歇息。
齊瑤眼眸一亮,朝秦洵的方向喚了聲“表哥”就提著裙子跑過來,秦洵這才笑著鼓掌朝她道了個“妙”字,齊瑤帶他往自己梳妝室去,幾步路的工夫裏,她接連問了秦洵好幾次自己跳得如何,秦洵皆是應她絕妙。
事實上秦洵向來不大會賞舞,各種宴會應酬他壓根不關注主人家的舞女如何助興,但指導排舞是宮女姑姑的事,秦洵的立場,隻需要縱容地將這位公主表妹哄開心。
進了梳妝室,齊瑤轉了一圈給秦洵看自己的舞裙,大紅裙擺散如花綻:“好看嗎表哥,這身裙子可是我自己盯著繡娘們做的,畫圖樣的時候我就自己修改了好幾處,你覺得從戟哥哥會喜歡嗎?”
“你就知道你的從戟哥哥。”秦洵取笑她,“好看,我們大齊第一美人昭陽公主,保證明天堂從戟看得眼睛都直,不看呆不是男人。”
“哎呀,什麽不是男人,你怎麽又這樣說從戟,上回我們罵他那些話都被他聽去了。”齊瑤豎起手指,向他做噤聲手勢。
秦洵:“你當時罵得不開心嗎?”
“……”當時……開心確實挺開心的,罵得可爽了。
等到日頭西沉,齊璟手邊的事告一段落,出門去尋不知在哪瘋玩到現在都沒回家的心肝寶貝,喚來暗衛一問,方知秦洵去了舞室看昭陽公主練舞。
齊璟同樣朝舞室守門的宮人含笑招呼兩句,大剌剌踏進鮮少有男子造訪的舞室。
守門宮人麵麵相覷,當然想不到陵王殿下是專程來接他的小嬌妻回家吃飯,不約而同地心想那位萬千寵愛集一身的昭陽公主名不虛傳,隻是練個舞,兩位兄長接連過來保駕護航。
很快將要入夏,如今日比夜長,冬日裏若到了這個時辰早被暮色籠罩,現下春夏交際,室外光亮猶存,懸在天邊的夕陽看樣子還能撐不少工夫,舞室內卻早早點了燈盞,此刻竟比室外更亮堂。
今日的排練已經結束,別室梳妝的伴舞們在陸續卸妝換裙離開舞室,路經剛剛進門的齊璟身邊皆福身拜禮道一句“拜見陵王殿下”,齊璟頷首回禮,隨便攔了個詢問秦三公子所在,舞女道是在昭陽公主的梳妝室裏,順手給他指了方向。
齊瑤的梳妝室大敞著門,但齊璟還是知禮地在敞開的門扇上敲了三記,敲門的同時入目是秦洵背對門坐著的身影,正微微仰頭,齊瑤則麵對門站在秦洵身前,正捧著秦洵的臉仔細端詳。
做什麽呢?齊璟眉間一蹙。
聽到敲門聲,齊瑤抬頭,秦洵也回頭望過來,隻一眼齊璟就愣了。
秦洵倏然又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