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

  生辰過去沒多久, 秦洵被皇帝召進宮一次, 又是在禦花園。


  這幾年皇帝召他的次數並不少, 而且幾乎每次召他都是在禦花園, 許是禦花園的氛圍本就比皇宮那些富麗堂皇的大殿要輕鬆隨意,皇帝每次說道的事情有大有小,卻都會給秦洵一種皇帝並不打算把他怎麽樣的安全感,他從不擔心自己言行舉止出差池。


  這次皇帝卻拐過了好幾條花間小道都沒開口,醞釀的時間比以往都長, 長到落他身後一步的秦洵忍不住開始猜測究竟是什麽事讓他這麽難以啟齒。


  “及冠成人了, 與從前有不一樣的嗎?”皇帝以這句問話起了頭。


  起頭就代表要開始說事了, 秦洵的注意力從頭頂上用重量彰顯存在感的發冠一掃而過——今日要來見皇帝,他老老實實束發戴冠。


  他笑道:“與從前倒沒有大的不同,隻是有時碰到些事, 會想到已過弱冠, 收斂不懂事的心思比從前自覺了些。”


  皇帝笑了兩聲:“都是這樣, 朕當年也一樣。”


  秦洵跟著笑笑,沒搭話。


  半晌, 皇帝又道:“及冠後打算做什麽, 這陣子可有想過?”


  這話聽起來沒別的意思,跟秦洵家裏以及沾親帶故的一溜串長輩問起來時一樣。


  秦洵也把應付其他長輩的回答拈了出來應付眼前這位尊貴得不同尋常的長輩:“是有想過的, 從前一直吃家裏,現在不好意思再吃白飯, 打算向長輩和兄長學學, 學著養家了。”


  “養家, 不錯,像個樣子了。”皇帝點點頭,“成家呢,想過沒有?”


  這話轉得就有點讓秦洵猝不及防了。


  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尚未。”


  “現在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兩個都不著急,想想朕當年,剛過弱冠,太後就催著朕立後了。”皇帝笑笑,“歸城呢?你在他身邊最久,成家一事,他有何打算?”


  秦洵張張嘴,又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再醞釀醞釀。


  皇帝今日召見他的意思,他有點兒明白了。


  秦洵不相信皇帝會對齊璟和他之間並不單純的“表兄弟”感情毫無察覺,這幾年長安城的風言風語已經不少了,現在就連他爹秦鎮海看到他和齊璟同時出現在視線範圍內,都會帶點審視的意思在他們之間逡巡目光了。


  皇帝心裏有數,皇帝一直睜隻眼閉隻眼,皇帝今天怕不是打算把閉的那隻眼也給睜了。


  “據臣所知,殿下大概也尚無打算。”


  “他一貫不高興對這些事上心,你二人一向走得近,怎麽,沒想著替他張羅張羅?”皇帝在亭前停步,回頭看了秦洵一眼。


  秦洵覺得自己眼花,竟從皇帝眼中看出了戲謔的意思。


  “還有你自己,現在都及冠了,也不替自己張羅張羅?”皇帝在亭中坐下,示意秦洵坐在對麵。


  秦洵揖了禮,在石凳坐下,玩笑道:“陛下的意思,難不成是打算賜婚?給臣,還是給陵王殿下?”


  皇帝卻道:“朕曾經想過,若是阿初膝下有女,嫁與朕的儲君,將來為後,也未嚐不可。”


  人算不如天算,林初膝下無女,隻有秦洵這麽一個帶把的。


  秦洵笑笑:“倘若隻為平衡朝勢、大局考量,私以為,‘姻親’也並非不可替代。”


  與傳統意義上同進同退的姻親相似的關係還有不少,譬如結拜,譬如收養過繼,譬如兩個男人之間本質相同卻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這種“姻親”。


  “燕相家有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年紀也不小了,至今沒與人結親,朕看燕相心中大概是有打算的。”皇帝道,“燕芷,你應當認得,都在禦書館念過書,雖男女不在一苑,也應是見過麵的。”


  皇帝說完還補了一句:“不是說與你,說與歸城如何?”


  燕芷,秦洵很久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還在禦書館時他自己念書就不勤,隔三岔五請假缺席,燕芷更是在當初送雞湯碰一鼻子灰之後,很少再來他們麵前自討沒趣。


  回想起跟這個閨名有關的零零碎碎記憶片段,秦洵對著宮女剛給他添的茶水歎了口氣:“恕臣直言,目光短淺,胸無大誌,囿於兒女情長,陛下真要操心殿下的婚事,也不給挑個好點的。”


  皇帝被他話裏顯而易見的嫌棄逗樂了:“人家到底是個女兒家,怎麽嘴上這麽不留情。”又道,“‘目光短淺,胸無大誌,囿於兒女情長’,說不定才是最適合當皇後的料。聰明的皇後可是會帶來不少麻煩的,等到聰明的皇後再成了聰明的太後,麻煩就更多了。”


  “比如曲折芳嗎?”秦洵垂眸剝起荔枝。


  皇帝瞟了他一眼,也從果盤裏拿了顆荔枝剝皮,好似還是認真思考過才一點頭,從鼻腔裏悶出個“嗯”,回了他:“差不多吧。”


  秦洵沒明說皇後曲折芳屬於皇帝話裏的前者還是後者,甚至從語序上乍一聽更像是指後者“聰明的皇後”,但他究竟想表達怎麽個意思,他和皇帝兩人心照不宣。


  皇帝把荔枝核吐進盛果皮的小瓷碗裏,屈起兩指敲了敲石桌光滑的表麵,有些不滿:“你小子有點不識數了吧,好歹也是在跟朕說話,什麽字兒都從嘴裏往外嘣。”


  秦洵笑笑:“承蒙陛下寬待。”


  大概是他方才對曲皇後直呼其名委實不像話了點。


  皇帝進亭前回頭那一眼裏的戲謔給了秦洵定心丸,從他帶著私心否認了“姻親”的不可替代,說話就一直沒太大顧忌,不同於談正事乃至敏感話題時會有的斟酌和警惕。


  秦洵心裏有譜,皇帝今日不會把他怎麽樣。


  沒太大顧忌不代表真就毫無顧忌,秦洵其實非常想對皇帝說,你自己去找你兒子,你能把你兒子說動了答應娶燕芷,那我半點意見都沒有。


  他要真打算這麽幹,早在皇帝問他齊璟成家一事時就該回“不知道”了。


  他不能什麽事統統推給齊璟解決,即便有些事情看上去更像是齊璟自己的事,他也該替齊璟攔一攔。


  皇帝再怎麽器重齊璟放任齊璟,也打心底裏不樂意看到齊璟的頂撞和忤逆,一些會另皇帝心生不快的做法,應該讓齊璟能避則避,秦洵擋在前頭做這個得罪皇帝的人,比齊璟自己來更合適些。


  皇帝顯然也這麽想。


  秦洵不信皇帝真能替齊璟相中燕芷,今日提起哪家女兒都一樣,探的不過是秦洵的態度。


  秦洵無端有些想笑。


  這像不像公婆想替兒子納小,事先過來做做正牌兒媳婦的思想工作?


  “不過,你們這一輩的小子丫頭們,敢跟朕這樣說話的數不出幾個,朕那幾個或成器或不成器的兒子,哪個見了朕都是規規矩矩,屬你秦微之膽最肥,朕也就跟你小子能說說笑。”皇帝搖搖頭,在宮女端起的水盆裏淨了手。


  剝過了幾顆荔枝,秦洵也偏過身子,在宮女遞來的水盆裏洗去指上沾到荔枝汁液的輕微黏感。


  這時節還不算是荔枝的旺季,送來宮裏給皇帝的已經是精挑細選過的上品,滋味也還是很一般。


  “洵每見陛下,可也是規矩的。”秦洵笑道。


  皇帝一聲響亮的笑哼。


  小輩裏數一圈,還真就是秦洵最為“恃寵”,隻要不牽扯到公事上,皇帝總是最厚待他,反倒是皇帝自家那些齊姓的皇子們,比秦洵多一層被扣上爭權高帽的顧慮,平素在他們父皇麵前還不及秦洵放得開。


  連齊琅都在近年慢慢有所收斂了。


  有存在感的皇子怕太過惹眼,沒存在感的皇子則壓根惹眼不了,皇帝待兒子們也要兼顧為君與為父的分寸,公主們大了又不便將小女兒心思與父皇說道,皇帝閑來無事要嘮嘮嗑,也喜歡找著秦洵。


  秦洵想到去年失子後閉門至今的劉賢妃,再想到命不久矣的王婕妤,不動聲色地往對麵正在擦手的皇帝側臉上掃了一眼。


  當皇帝的人,真是多情又薄情。


  太平盛世時自己牡丹花下左右擁抱,出了亂子卻往往把女子推出去擋箭,反正後宮粉黛三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隻要自己成了流芳千古的明君便好,誰管包攬了所有罪責的女子世世代代背著一口黑鍋,承下萬千口誅筆伐。


  好比大殷末年的“亡國禍水”樂貴妃,齊氏建立新朝至今,都不願意讓皇室子弟與她的後代扯上情愛糾葛,如避猛虎蛇蠍。


  她是禍水,她的後代就該是禍水,他們流淌著同樣的血,會害得繁榮昌盛的王朝走向衰亡的汙血,甚至她的近族、與她有相似之處的異域美人,高貴的新王朝統統碰不得,那些都是禍國殃民的妖孽。


  從殷宛公主,到林初,再到如今的秦洵,即便秦洵生為男兒身,一旦他和齊璟的事情公然捅出去,也難逃大齊上下千萬人言之中夾雜的無理潑髒。


  皇帝突然問:“微之,你看齊歸城會是個好君王嗎?”


  秦洵一怔,隨即篤定:“當然。”


  “哦,會有多好?”


  “興許,”秦洵斂眸,“青出於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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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種繡球花,依舊在沉迷家園係統造房子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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