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
西遼皇室很快回了信, 先是表示了對西遼公主在大齊有此遭遇的震驚和憤怒,接著又說看大齊皇室處理此事深明大義,公主又萬幸保住了性命, 隻是痛失親子, 定悲苦萬分, 望大齊皇室善待公主, 還說已在回信當日派使者出使大齊探望公主。
這個出使探望, 自然就是怕大齊信中有假, 來確認一番的意思。
八月末, 西遼使者抵京, 大齊款待。
洛王妃慕容淑在招待外使的朝宴上露了麵,看氣色身子是精心調養得還不錯,隻是整場朝宴她神色都籠著一層散不去的哀愁, 沉默寡言,偶爾必須回話的時候,她也是勉強擠個笑顏,簡短而冷淡。
秦洵遠遠看她模樣,沒來由一陣唏噓, 想起她剛嫁來大齊時在朝宴上跟皇後鬥嘴, 那一副脆生生的嬌俏嗓音。
洛王府的瘋側妃被押去刑場, 當著西遼使者的麵問斬,算是給了西遼一個明確的交代。
西遼使者興師動眾來,卻沒留幾日, 得到了滿意的交代便向大齊皇室辭行回國。
正好在西遼使者離開大齊帝都長安不出幾日,皇帝手裏收到了北晏的求和書。
上次是請和, 這次是求和, 意義自然不一樣, 大齊威震四方的上將軍秦鎮海在北境一駐,北晏權衡之後不敢造次,先退卻了。這次北晏便放低了姿態,求和書中稱無論聯姻與否,北晏都願與大齊友好邦交,請求通商貿易往來。
大齊皇帝回書稱雙方都先從北境接壤處撤退朝廷兵力,恢複邊境安定,至於通商貿易往來,至少要先看到北境半載的安平,明年再議。
十月,上將軍秦鎮海自北境班師回京,因收複密州與迫使北晏求和有功,聖上龍顏大悅,大加賞賜。
臘月裏,南境也傳回捷報,說南詔聯盟的首領南詔王願在新春後派使者入齊,請求通商貿易往來之事,南征軍請陛下的旨意,若陛下準許南詔使者入齊,南征軍則駐紮南境至明年新春,攜南詔使臣們一同回京。
大概是看西遼與大齊已然聯姻,北晏鬧了一兩年也低下頭向大齊求和,僅剩下南詔還在與大齊僵持,恐怕再不識相也討不著好了,這便順階而下,也學北晏向大齊請求通商貿易,好歹撈著一星半點的油水。
皇帝來者不拒,回書允了。
於是在元晟十五年的歲末,整個大齊朝堂都在等著新歲後南征軍也回京,大齊與南詔北晏皆商議通商貿易之事,自此睦鄰友好天下太平。
但在愈近新春,大齊即將停朝時,最後一個朝日裏,皇帝輕描淡寫道,年後他打算立太子了。
皇帝這一想法來得毫無征兆,文武百官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滿座嘩然。
當即便有吏部尚書嚴斌業受曲伯庸眼色,出列來問:“陛下從前不議立儲,如今短期內便做決斷,可是倉促?”
皇帝不以為意:“這麽多年朕心裏都有數,隻是始終覺得孩子們還小,朕精神也還跟得上,所以不想把擔子過早地交給他們來扛,可幾月前,威騎林將軍二次南下前與朕長談過一番,不瞞眾卿,威騎林將軍自少年時便出入軍中,如今年歲漸長,她身子也不大爽利了,便與朕約定,此番南征歸來,她打算卸甲歸家,不再操持軍中事務了。朕突然就覺得啊,原來朕這一輩人已經老了,是時候放手讓孩子們當起江山大任了。”
見大殿上無人應話,皇帝大致掃過一眼,知道那些努力維持波瀾不驚的一張張麵容下實則是心思各異,他淡淡一笑:“況且,西遼三次出使大齊,兩次是西遼太子慕容賢為首,明年北晏和南詔也要來出使大齊,聽聞北晏也定下了太子出使,南詔吧,他們是使臣過來,因為新王繼位沒幾年,年紀輕,太子也還年幼,出不了遠門,這不怪他們。”
大殿上依舊沒人來接他這句話,隻有孤零零一個大殿正中的嚴斌業垂眼弓腰,捏緊了手中象笏,攥出些微的薄汗來。
皇帝仍是笑著說話:“朕的意思是,這些年大齊與別國逐漸恢複往來,朕才發現,原來他們幾乎都已立儲了,對外邦交之時,若不便由君主本人出麵,多是由儲君代為掌事。那人家來我朝,我朝卻沒個正經的儲君掌事,確實不合規矩了,說起來倒像是我朝怠慢似的。”
沒人敢說話。
要是尋常商議立儲,恐怕這幫文武百官還各有各的說法,但皇帝這番話其實在一開始就把意思攤明白了,從他提到“威騎林將軍”時,眾人心下都對他要立儲的人選有了估摸。
包括右列最前排的那五位親王。
所以才沒人接話。洛王黨心下不甘,卻又不敢當場與皇帝頂撞,陵王黨按兵不動,並不打算在將得好處卻還沒落實的時候出頭來耀武揚威。
大殿寂靜,皇帝露出莫名神態:“怎麽,過去這些年,眾卿多少次明裏暗裏提醒朕盡快立儲,怎麽朕答應立儲了,諸位反倒像是又有不滿?”
官列中仍是一片沉默,倒是有大膽的悄悄左顧右盼,看看身旁同僚臉色。
“朕倉促了?嚴卿?”皇帝又把目光對準唯一出列的嚴斌業。
“這……”答什麽都不好,嚴斌業遲疑。
又一人出列,是吏部侍郎田書彥,他微微一躬身,含笑道:“臣等未有不滿,隻是敢問陛下——”
“敢問陛下,儲君何人?”
田書彥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身前同時一暗,是有人擋在了他前麵,先一步向皇帝問出來。
一把老嗓又沉又厚,是右相曲伯庸。
田書彥把後話吞了回去。
皇帝並未像從前那樣既是敷衍又是給麵子地拿委婉話繞過這個問題,而是直視龍椅階下一臉森沉的老臣,同樣用沉而厚的嗓音,不容置喙般撂下回答:“朕欲立三子歸城。”
曲伯庸又待開口,皇帝卻昂昂下巴點他身後的田書彥:“田卿方才是有何事要言?”
田書彥略有無奈地一頓,才道:“臣本與曲相同疑,陛下已解。”
皇帝笑了笑:“罷,那田卿歸列吧。”又道,“曲相與嚴卿也——”
“陛下,自古立嫡立長為大朝禮法,如今我朝嫡長子尚在,陵親王非嫡非長,實在不合禮度。”繼曲伯庸打斷了田書彥之後,他又打斷了皇帝。
嚴斌業歸列的腳步一滯,而後心想這也不關自己的事,不是自己開的口,避為上策,忙加快步子退回了官列中,大殿便又隻餘一人立於正中殿前,這次換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曲右相。
“曲相,朕記得曾經朕多次表示過,古禮未必就適用當今,未必就不可更改,大齊建朝以來製度修策,增刪過多少細則,立儲之事為何不可同理?立嫡、立長還是立賢,朕心中自有決斷,就讓這禮法在朕手上改一回,給後世做表率,有何不可?”
“陛下此言差矣。”曲伯庸不甘示弱,“立嫡、立長,都該是洛親王,至於立賢,陛下以陵親王為賢,便是說,其餘幾子皆為不賢?”
“曲相這豈不是抬杠了。”皇帝臉色冷了下來,“朕何曾說過其餘幾子不賢,不過是立賢當立最賢罷了。”
“既然陛下不以其餘幾子為不賢,那洛親王嫡、長、賢三者皆符,立儲自當立洛親王為上選。”
“曲相。”皇帝冷冷稱了這麽一聲,一時沒再有其他言語。
曲伯庸也不說話,同樣冷冷盯回龍椅座上,殿內一度僵持不下。
官列裏工部和吏部相鄰,嚴斌業剛歸列就聽曲伯庸和皇帝的這番針鋒相對,他咋舌,略微偏過頭問身旁的工部尚書韓耀德:“曲相今日這是豁出去了?”
韓耀德的臉色比曲伯庸沒好到哪去:“現在不豁出去,等立儲詔書下來了,想豁出去也沒機會了。”
嚴斌業一想也是,現在不說,等今日下了朝得近一個月不得入此太極政殿,沒法再議立儲之事,私下裏,想入宮入宣室殿也要得陛下準許,陛下有心避人,那文武百官誰也見不到聖顏,萬一陛下就在停朝後到複朝前這一個月內把立儲詔書下了,那到時洛王黨哭都沒處哭去。
而且看陛下的樣子也絕對有這樣的可能,否則他為何故意要挑停朝前最後一日早朝來提立儲之事。
太極殿內沉寂良久,齊璟執象笏出列:“父皇,立儲一事關乎江山社稷,今日之後便要停朝,此時決斷確實倉促了些,兒臣承蒙父皇厚愛,也難免有愧不敢當之感。父皇不若允兒臣與諸位大臣皆在停朝日子裏多番思慮,等到新歲後複朝那日,再於大殿定論。”
元晟十五年的最後一個朝日便這般散去。
退朝後右相曲伯庸拂袖而去,洛王齊瑄看著外祖父離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看向身旁陪著沒走的二弟時露出苦笑來:“往常遇上這樣的事,外祖父總要叫上我說幾句,教導也好,訓斥也罷,從未連理都不理睬我,這次恐怕是真對我失望至極。”
齊珷若有所思:“他可能隻是氣你方才沒出個聲,畢竟歸城出來說話了,你不出來,顯得慫,讓他覺得沒麵子了。”
齊瑄苦笑更深:“我能說什麽呢?父皇其實早些年就決意立歸城為太子了,我也自認在做太子做皇帝這方麵比不得歸城,我又何必自取其辱貽笑大方。”
兄弟倆並行走出殿門,正好還能望見齊璟下了殿外白階的背影。
齊瑄忽然又輕聲開口了:“可是若愚啊,這麽多年過去,立儲之事總歸是從來都沒確定下來,一朝要定下來了,我這心裏竟是有些空落落的。”
齊珷轉頭望來時,眼底裏是些微的愕然和更多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