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10)
韓淳下朝後被其父韓耀德壓著聲大罵一通。
韓淳覺得委屈:“父親有所不知, 是曲相讓兒子這麽做的。早朝前在門外候著的時候,曲相跟兒子說,一旦開城門把林威騎迎進來了, 就得賞她軍功麵子, 再招待招待南詔外使, 就要把先前這些混亂事兒都給糊弄過去了, 陛下這是明著偏袒呢, 咱們就算不能跟陛下對著幹,起碼也不該太好讓林秦那頭的拿捏住了才是。但曲相說, 他一把老骨頭了,說句僭越的他比陛下都長了一個輩分, 由他來挑這些話有失身份了,還是讓兒子出個頭就當年輕魯莽了。”
見父親還是瞪眼看自己,韓淳繼續辯解:“父親, 曲相說了,要是兒子真魯莽過頭沒把握好分寸,他這個長輩還是會出來收拾殘局的。兒子就想,曲相畢竟是姑姑的夫君, 他待咱們家到底不像待旁人,不至於臨到關頭不管不顧咱們韓家的人, 所以兒子覺得, 不過就是冒個頭,反正咱們跟秦鎮海他們本就不和, 犯不著怕得罪他們, 頂多被陛下訓兩句, 跟曲相賣了個好也是值當的。”
“你姑姑?”韓耀德低聲冷笑, “你怕是不知道你姑姑已經被曲相軟禁了, 以後還肯不肯放她出來都說不準,我告訴你,為你姑姑這次的蠢事,你爹我可是在曲相麵前賠盡了這張老臉,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曲相那火氣要是沒壓下去,從此韓家就廢了。”
韓淳一驚:“怎麽會?這次巫祝事……就算陛下心裏明鏡,可沒證據啊,不至於釘死了咱們把皇後和姑姑怎麽樣吧,看在曲相的顏麵還不是得睜隻眼閉隻眼。再說了,咱們也沒做那麽絕說要釘死了秦家老三,現在不過就是外頭風言風語傳得多,讓他們那頭受點非議罷了,連根頭發都不用掉,最後還不就跟先前傳禦祖詔似的,陛下願意出麵金口玉言說這都是謠傳,事情也就過去了,就這麽一點小鬧劇,沒釀什麽大禍,陛下怎麽可能非跟咱們一般見識,曲相何必小題大做如此惱怒。”
“蠢材,蠢材啊。”韓耀德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還看不懂?要真沒多大事,曲相方才能一聲不吭?你想想去年停朝那日,為爭儲君之位,曲相是哪般作為?今日又是哪般作為?曲相要還是此前那個硬氣的曲相,今日能僅僅叫你一個不上不下的小輩出來挑挑刺添添堵,跟鬧著玩兒似的?”
韓耀德把聲音更壓低了幾分:“巫蠱咒詛,你真當此番沒見陛下計較,這就是隨便玩笑的芝麻事了?我告訴你,這罪名釘在皇後身上,廢後賜死都不為過,落在官眷頭上,誅連家門親族都沒人敢有異議。倘若是你姑姑坐實巫蠱罪名,像你我父子這等近親,能保住命就是陛下開恩了,就算沒證據白紙黑字地定罪,但陛下心裏若不肯寬饒有心計較,你我至少也得卷鋪蓋滾蛋。你以為陛下為何高抬貴手半句不提?今日你我為何還能戴著官帽光明正大入太極殿上朝?這一樁樁事接連折騰出來,你當曲相他現在在陛下跟前還有這麽大臉麵嗎?”
韓淳臉上的表情呆滯許久,猛然反應過來,他又驚又急:“這、這怎麽……難不成是曲相他、他跟陛下服軟了?這怎麽可以,那從今往後咱們怎麽辦啊!”
“你給我小聲點!”韓耀德低喝,“不服軟他能怎麽?真攤上大事了,那不還是命重要,有命爭沒命享的東西那都是白搭。洛王啊,此番是栽了,往後陵王風光的日子裏,你我父子倆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摸爬滾打幾十年才混得頭上這頂官帽,不容易啊。”
韓淳震驚過後,又是不甘:“咱們這就……算了?就在這麽個時候,為了這點事情,就……就忍氣吞聲地把未來皇位拱手讓人了?不父親,我還是覺得這也太——”
“你急什麽。”韓耀德白他一眼,“這不是來日方長,從長計議嗎。現下這時候咱們不適合冒進,這才先往後退退,明哲保身。你以為太子這麽好當的?且不說如今陛下都將立儲之事推後了,詔書沒下之前萬事都還沒定論,就是陵王他稱心如意地當成了這個太子,你當朝中人人都服他?誰知道這位子他坐不坐得穩。再不濟,隻要皇後還是皇後,等有朝一日皇後熬成了太後,倒也未必沒有一線轉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這把年紀了都不著急,你急什麽。”
韓耀德說著又歎起氣來:“皇後,皇後啊,她也是拎不清,你姑都說了,原先他們說好了的隻拿皇後自己開刀,後來怕事不夠大整不到陵王頭上,這才咬咬牙又添了曲相,曲相為了把這事收場跟陛下服軟,實則是想用以緩兵,偏生皇後不懂曲相用心,八成是聽說了曲相同意陛下立陵王為儲,她當曲相是真放棄了洛王,覺得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了,這才破罐子破摔把洛王也卷進來,真是夠添亂的。”
“還有柔嘉,你怎麽教養的你侄女!”韓耀德又瞪了韓淳一眼。
被遷怒的韓淳心下冤枉,但也不敢開口反駁。
“從前瞧著挺知書達理的姑娘,怎麽也跟著拎不清,家裏告訴過她多少次她這皇後表姑不是個聰明人,沒事別跟著幹蠢事,她當時一副聽懂記住的模樣,結果一轉頭,皇後叫她幹,她還真稀裏糊塗地幫著把洛王藥倒了。不是我說,洛王攤上這麽個娘和媳婦,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得虧還有曲相裏裏外外打點著,不然都不知道洛王怎麽順順當當地長這麽大。”
韓淳恭順附和:“父親說得極是。”
是日下午,此前關押在大理寺的穀夫人被送回上將軍府,大理寺的人手將她的住處穀園圍守起來,而禁軍安排的馬車也把秦洵從陵王府送回了將府,禁軍一隊人馬也將洵園圍守。
秦洵沒表示出什麽意見,全程都很配合。
翌日,城外的南征軍卯時便已嚴整列隊,南詔外使的領官與南征軍林、關二將並立陣前,等候著大齊繁華帝都長安開啟城門。
辰時,城門準時開,入目也是伴隨聖駕的盛隊陣仗。
大齊的當今聖上一身玄黑龍袍,目光從城外陣前三人一一掃過。
南詔使臣領官上前一步:“南詔使臣見過東齊陛下。”
“快快免禮。”皇帝和他之間幾丈距離,卻也象征性伸手做了個虛扶的姿態,“南詔使者遠道而來,議大齊與南詔邦交大事,是為貴客,朕恐怠慢,便齋戒沐浴幾日,這才開城相迎,還望使者見諒。”
領官揖禮:“謝東齊陛下貴禮款待。”
林初和關延年便接在後頭也上前來,停在皇帝麵前幾丈開外。
皇帝看著林初慢慢走近,看著她經過城門時,不知為何稍稍滯了步子,多有不合規矩地一分神,抬頭看了看這道界限分明地劃分出兩邊區別的京城城門。
關延年空著手,林初手裏則捧著一隻木匣。
皇帝便笑了。
他心裏在想,林初到底還是沒有讓他失望啊。
而後林初很快收回目光直視正前,站定後,她的目光也落在了皇帝臉上。
皇帝剛浮上的笑意一凝。
林初看皇帝的目光向來都會帶著少許的交情意味在,盡管皇帝很清楚這少許的交情意味並沒有一星半點能歸為男女之情。
林初看皇帝時目光裏的這點交情意味,和她看秦鎮海、林禕、順昌堂侯甚至是皇後曲折芳這些人,都是一樣的,這些在顛覆舊朝前就相識相伴的同輩人們,相顧時目光裏都會程度不同地帶點這樣的意味,包括皇帝。
他們互相都是在看自幼相識的故人,源於對這個人世記事之初,他們皆為前朝舊臣家眷又是同輩人、曾平起平坐忽略過任何顧慮忌諱的交情,是因為他們並非天生君臣而有幸留存住的一點浸透了悠久歲月的奇異交情。
盡管後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收斂了起來,甚至還因幾十年裏君臣同僚之間的諸多摩擦爭鬥而日益淡褪,但他們都知道這已然是深入骨髓的東西,除非這輩子到了連身帶魂歸於虛無之時,才會隨之一道葬入地底,否則再是枯竭萎縮到不見生相,都還會留一粒種深埋骨血當中。
皇帝自認他心裏其實一直都是珍惜的,因為他的骨血裏也埋著這麽一粒種,所以他珍惜著這些同類,在他以“齊端”的二字姓名為存在象征投生為人,入一趟這個軟紅塵世,就隻有他們這些人和他是可遇不可求的同類。
但現下這些“同類”裏的一個林初,她眼裏的這種意味消失殆盡。她似乎生生割肉剔骨給剜去了,把她和皇帝之間洗煉成了完完全全幹幹淨淨的君與臣。
她拋棄了她麵前這個同類,為了已經遠走多年的另一個同類。
皇帝一時竟愣怔了,直到有人開口。
南詔外使代表本國身份,並非稱臣,自然不可能對他朝帝王跪拜,所以隻是揖禮。但林初和關延年是大齊朝臣,如此場合自當跪拜君主以示莊重,所以開口前二人先彎膝向皇帝跪下了。
嚴格來說,南征軍的領將隻是關延年,而林初是參謀軍師,所以在皇帝先迎過了南詔外使後,代表大齊南征軍開口拜禮交代的是關延年。
“臣等奉命南下,幸不辱聖命,與鄰邦化幹戈為玉帛,後有若幹軍情未及時送報回京,皆置此盒之中,請陛下過目。”
所謂過目,照常來說就是讓皇帝身邊人接走東西,等皇帝回去了翻看,畢竟不可能這麽多人幹站著耽擱在這裏等皇帝慢慢理政,所以關延年說完便等候吩咐,等著皇帝隨口命吳過公公來接威騎林將軍手裏的木匣。
皇帝回了神,目光垂下看著已經跪地的林初,目光逐漸又聚回了焦。
他一抬手示意,吳過便知道要上前接東西,跪地的林初雙手把木匣往上舉高了幾分,卻開口道:“東西不多,陛下不妨先過目吧。”
看看吧,看看她帶回的交代,反正也沒有什麽好拖遝的了。
吳過剛走到她麵前,聞言動作一頓,不知還當不當接。
皇帝沉默半晌:“也罷。”
他親自上前來接走了木匣,底下墊著一疊信封,最上頭壓著塊玄玉腰佩,皇帝一眼落在了腰佩刻的“舸”字上。
不是料想中的另半塊禦祖詔,但也差不多,左右都代表了“平王信物”同一個意思,看上去符合了皇帝要的交代。
至於為什麽禦祖詔換成了腰佩,這就不算什麽重要的事了,而平王在哪、要如何妥善卻客氣地掌控住了除心患,這也不著急,況且不適合在現在談論,過後林初自會給他補上解釋。
興許這腰佩底下墊的一疊信封便是解釋。
皇帝下意識拿開腰佩掃一眼底下的信封,卻見最上頭一封的封麵寫著“與兒書”三個字。
似是拉長遲鈍了許久,又好像僅僅是瞬息之間,反應過來林初究竟給了他一個什麽樣的交代,皇帝驟然瞳孔一縮。
戎馬一生的女將軍在初見春景風意尚寒的正月末,倒在了堪堪入城能夠歸屬於帝都京城的長安地界,足了她塵緣謝幕時最後倔強的魂歸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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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老娘殺青了
大家放心雖然這麽說有點後媽但是林初殺青之後基本就不怎麽刀了,皇帝也不會這麽討厭了,畢竟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 ̄*)
(怕被拍死謝罪所以提前安慰一下大家,頂鍋蓋跑)
感謝在2020-10-26 23:32:37~2020-10-28 00:19:2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枝上柳綿 1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