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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路(3)

  齊璟再進來靈堂時, 秦洵已經把母親的信重新折好收起了。


  “將府已經在陸續來人了,方才礙於他在這裏,別人不好來, 這會兒他走,過不了多久靈堂就要有人過來。阿洵,你回去歇歇?”齊璟把一隻手輕輕搭上秦洵肩膀。


  “也好。”秦洵說。


  他現在確實不大想見人, 親疏都不想。


  正月廿八的清早,還餘著冬寒,又久跪半宿, 即便膝下有軟墊此刻秦洵也還是覺得雙腿又冰涼又僵麻,齊璟搭在他肩的手往下勾住他手肘,體貼地給他借了把力。


  站起身後秦洵的視線便能看得見棺內, 他看著棺內比皇帝來前多出的一塊玄玉腰佩。


  那腰佩上係著新穗, 小女兒家味道的編繩手藝,與腰佩的原主平王、它將要陪葬的現主林初, 這二位的年紀與心性似乎都不太搭,卻奇特地不顯違和,宛若那場掰指頭倒數日子等著隨葬地底的年少青蔥。


  齊璟也看到了。


  齊璟心想, 那位終於也學會成全人了。


  二人對著牌位和棺木拜過禮, 秦洵被齊璟攙扶著慢慢往靈堂外走。


  說是齊璟扶他其實也不妥當, 同樣跪守靈堂半宿的齊璟此刻也是一雙冰涼僵麻的腿,不過是底子比秦洵結實些,自小更慣於隱忍些,又事先在皇帝來時起身出去緩過了一緩,但秦洵知道他體貼他, 二人實則是互相攙扶著出門去。


  “都有誰來了?”穿過靈堂的院門出來, 秦洵問。


  齊璟說:“他還沒走的時候, 母妃帶著昭陽和雲霽就已在前院先坐著了,方才聽說晉陽王叔也來了,興許要與我們迎麵碰上。早來的應該都是與母親關係近些的親朋,稍遲些大概就是京城裏打交道的那些人了。你若怕人多喧雜,我對外知會一聲,讓那些無事的就盡量別來了。”


  “哪用得著知會,除了親朋,京城裏平日打交道的那些,本就沒幾個敢來。”秦洵淺淡地歎了口氣,照他平常說話的習慣,這種時候他一般會笑一笑,但眼下他笑不出來,“敢來就已該說是我們家承情了,不敢來也無可厚非,也好,我娘平素愛清靜,正好不叫太多人擾她安寧。”


  這又不是像往常辦什麽喜事,認識不認識的都來沾沾喜氣,個個笑容可掬地說兩句漂亮話,也能算添個好彩頭了。


  此番前有京城人心惶惶的鬧劇未平,後又威騎將軍死因在外人眼裏實在撲朔,那些摸不透實情的點頭之交們當然不敢在這節骨眼上輕率觸碰林家這塊燙手山芋,選擇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


  “倒是昭陽。”秦洵忍不住又歎氣,“算算日子胎還沒坐穩,讓她跑前跑後的豈不累了身子。”


  昭陽公主齊瑤年後不久剛診出的身孕,因為不巧逢京城鬧巫祝事最是混亂的那陣子,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避風頭對公主養身養胎也好,便姑且摁著沒對外公開,除了公主生母貴妃和皇兄齊璟必然要知曉外,順昌侯府隻私下告訴了往來親厚的幾家親朋。


  “昭陽都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她自己知道輕重。”齊璟說,“母親生前疼愛她,她怎會不來。”


  又走了段路,果然如齊璟所說,他們迎麵對上了正相扶往靈堂來的白絳齊瑤母女,二人身後落了一步跟著齊琛。


  秦洵和齊璟給白貴妃見了禮,而後平輩幾人互相見禮。


  秦洵其實好一陣子沒見齊琛了,齊琛今歲入秋將滿六周歲,身為皇子已早早入禦書館聽學,一晃眼的歲月,昔日繈褓嬰孩都長這麽大了。


  他這麽大的時候,也仍在母親膝下承歡,甚至比如今的齊琛更無憂無慮、逍遙自在。


  那時他隻是萬千寵愛的世家貴子,什麽都不用籌謀,自有人給他事事奉上,讓他飄飄然地以為,這個人世、這個天下、這一輩子,都理所當然會順遂他的心意。


  天真又愚蠢。


  齊琛抬著頭,見秦洵已經看了自己很久,他喚道:“表哥。”


  秦洵便輕輕拍了兩下齊琛的頭。


  “母妃,我先陪微之回去稍作歇息。”齊璟道。


  白絳眼圈泛紅,把秦洵的手擱在自己掌心裏拍了拍:“也好,也好,微之,你自己千萬保重身子,你娘一定不希望你把自己折騰壞了。”


  秦洵神色軟化幾分,點點頭“嗯”了一聲:“我知道,姨娘。”


  齊瑤剛從秦洵背影收回目光就掉下淚來,她用手背一抹:“我不懂,母妃,事情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步,從去年到現在,一樁事接一樁事,可哪一樁事是證據確鑿的,全都是外頭人嚼舌根的風言風語,父皇英明了半輩子,我不相信父皇真就聽信了這些,可父皇他為什麽就是不肯出麵做主!難道……難道如今林姨娘被逼到沒了,是父皇想看到的局麵嗎?我不相信!”


  已近靈堂,白絳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去是滿目縞素。


  她淡漠道:“你又知道你父皇是什麽樣的人。”


  齊瑤淚眼朦朧地看她:“母妃……”


  “母妃也不知道。”白絳斂回目光看腳下的路,胳膊帶了帶勁,示意齊瑤跟著自己繼續往前去。


  皇帝想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說他不想,他當然不想,說他想,他卻也是想的。


  他寄托死境為他證明本心,卻在死境不受掌控地碎裂後追悔,但若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如此選擇,盡管他不介意再一次在事後表露自己的悔意。


  這就是皇帝的瘋魔所在。


  年輕時白絳尚且自認能七分識皇帝眼色心意,保自己做事挑不出大錯,人到中年,她看著既是江山之主又是她夫君的皇帝,卻好似愈發陌生疏遠了。


  尤其是在近幾年。


  白絳垂下頭,摸了摸身旁小兒子的頭。


  明明雲霽剛出生的時候,還不是現在這番光景。


  興許是現在歸城微之接連及冠,今年皇四子齊不殆也將行冠禮,孩子們一長大,就不再是仰仗父母的孩童少年,也就意味著,父母長輩在老去弱去,原本威嚴不可犯的長輩教導,也在一日比一日失去分量。


  這是到了新舊交接的碰撞時期。


  皇帝也好,老臣高官也罷,權力握在手裏,想放又不甘心真放。皇子也好,世家子弟也罷,有那個出身底氣在,到年紀的一個接一個對權柄躍躍欲試,想接的又惶恐接不住,想搶的又擔心搶不過。


  可這新舊交接卻是千百年傳承下來不可阻擋的趨勢,於是每逢一輪,都要經曆這麽一段最為激烈碰撞的時期。


  在這段時期裏,雙方都扯緊著火.藥線的各自一頭,隻要誰稍不注意撚出點火星子來,都可能引得一場炸燃迸濺,所燎之處,便為傷亡。


  白絳這幾年時常對京城皇宮感到疲憊。


  入靈堂門,齊瑤看到尚未蓋棺的林初遺容,又一哽咽:“林姨娘……”


  白絳安撫地拍拍女兒的背,自己向前又走了幾步,對著林初的牌位合掌,低緩嗓音開口道:“但母妃知道你林姨娘是什麽樣的人。”


  外頭偶有人說微之那孩子脾性是被寵壞了的乖張傲慢,稍不順心睚眥必報,半點不似其母寬和為善,白絳每每聽聞,都一笑置之。


  微之哪裏不像林初了,他是骨子裏像,像極了。


  林初麵上淡然偏冷,或也可說溫柔寬和,天性卻也驕傲而倔強,骨子裏甚至還深嵌了幾分狠。


  所以林初她可從來不是個肯以德報怨的聖人,一報一報,她總有討還之時,最決絕的這一次,她祭上自己性命,換來從今往後悠長的剩餘歲月裏,她骨中骨血中血的親生兒子得到皇帝無限的縱容愧補,鋪出一條明光大道。


  林初敢下這麽大一盤棋,押這麽重一個注。


  而幾乎複刻了母親狠骨的秦洵,白絳完全相信他有朝一日能悉數討還。


  二十三年前的曲佩蘭,二十三年後的林初,還真是相像啊。


  她們都能賭贏,白絳想,到時候,她便是一個人三雙眼,代舊日故人們看著終局的盛景。


  在往洵園去的岔路交匯處,秦洵和齊璟遇上了秦瀟,看方向是去前院。


  秦瀟張開口卻一時沒想好說什麽,秦洵便先他開口了:“你娘不是個聰明人,咬了旁人有意為之的勾餌,不算什麽想不通的事,對方就是一心衝著我們來,這勾你娘不咬也有旁人咬,況且隻是節外生的一根雜枝,冤有頭債有主,要放在我手裏算的賬算不到她頭上,你不必這樣看著我。”


  秦瀟看看他:“……還是對不住你。”


  “對不住倒也是應該的。”秦洵並不客氣,“她擅作主張,讓將府事上加事,添了不小的麻煩,是該覺得對不住,不是對不住我,是對不住家裏為此奔波憂煩的所有人。”


  秦瀟麵露羞愧之色,秦洵不動波瀾,繼續說:“父親為夫,二哥為子,你們二人與穀氏皆有情分在,回護求恩皆為常理,此事若不過我手,我無話可說,但若最後有我說話的餘地,我必定會請秉公處置,你們也莫怨我。”


  秦瀟點點頭:“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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