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麵邊聲連角起，
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一一範仲淹
完顏複與契丹公主耶律菲分道揚鑣後，跌跌撞撞地分不清東南西北，一路漫無目的，不知去往何處？亦不知伯父怎麽樣了？但想伯父是和丐幫馬幫主一起逃出去的，丐幫總舵在江南，料來他們十之定是往江南去了。那麽，我隻需一路徑投江南，自然便能與伯父相聚了。
這樣一想，完顏複心神稍定，便擇道往江浙一帶而去。
他十歲以前，貴為皇嗣，成日裏錦衣玉食，起居拉撒皆有人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從未擔心過衣食住行。及至國破家亡方和伯父避禍鄉間，一切日常自有伯父操持。正所謂“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天天得過且過。如今鬥然間與伯父分開，少了遮蔭的大樹，又加上身無分文，這才真正體會到了忍饑挨餓、舉步維艱的苦處。
他一路上又要避開官兵搜捕，又要為衣食住行憂心，走走停停沒過多少時日，便形容憔悴，一身衣衫積滿汙垢、爛褸如丐。不過如此一來，旁人皆以為他是一個流離失所的丐者，反倒順理成章為他沿途乞食帶來了不少方便。
約莫走了數月多久，漸漸進入江浙地界。完顏複從小居住在北方苦寒之地，哪曾見過如此人間美境？隻見遍地柳綠成蔭、桃李爭豔、燕語呢喃，好一副江南春早的漫妙畫卷。他的心情也陰霾盡掃，隨之變得豁然開朗。
這日天剛放亮，看看到了一處城鎮，隻見城門洞開，上方寫有“臨安西門“幾個大字。心道:“莫非我已到了昔日的宋室都城？“便隨著早起的人流湧進城來。見滿街商鋪林立、旌旗招展，人人衣著光鮮，這才留心起自己一身散發著惡臭的棉祆來，心下尋思，如何便找個地方換身幹淨的衣衫？
他東瞅瞅西望望，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建築巍峨，氣勢宏偉莊嚴的所在。抬頭看時，隻見門楣上方牌匾高懸，上書″震遠鏢局“幾個白底黑字。他自小便修習詩文，通曉書法，見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蒼勁有力，忍不住脫口讚道:“好字！“
這時，旭日初升，柔和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門前的一對石獅之上，整座宅院便越發的顯得凜凜生威。
完顏複心下一凜，暗道:″果然好一個震遠鏢局！料來主人必是位手眼通天，豪邁英雄的人物。“不過，令他不解的是，如今已是日上三竿，這麽大一個寶相莊嚴的鏢局卻寂靜無聲，並且大門洞開無人進出。
完顏複好奇心起，瞅瞅四下無人留意，便信步走進門去。
才進門來，及目之處，完顏複不禁“媽呀“驚呼出聲，隻見院中橫七豎八地躺臥著數十具屍體，令人不寒而慄。
完顏複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何曾見過這般屍橫遍野的慘狀？刹那間隻覺冷風撲麵，渾身上下汗毛直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不迭折身退了出去。
待得走出門來，心神稍安，心想，料來震遠鏢局定是在昨夜裏剛剛受到仇家襲擊，遭至滅門之災。現今天色尚早，無人發覺，要不然應該早就驚動了官府，遣來仵作驗屍或是捕快勘察現場了。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破破爛爛，肮髒得令人作嘔的衣衫，轉念想了一想，便又悄悄掩進門去。為了防止給街上行人看見，進去後，立即回頭輕輕把門關上。
俗話說“溫飽思y1n欲，貧窮生盜心“。完顏複這數月來皆是靠沿途乞討為生，從未吃過一頓飽飯，日子過得豬狗不如。眼見震遠鏢局遭此滅門橫禍，竟無一活口，便尋思借機搜尋一些財物，擺脫眼下淪為乞丐的窘境。
他在院中來回遊走，逐一翻看眾屍體隨身衣物，果然搜得一些散碎銀子，約莫有十餘兩之多。最後見一名鏢師的衣服還算幹淨，便脫將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本打算進屋裏去看看，又怕時間一長，給人發覺反倒脫不了幹係。於是便決定就此匆匆離去。
正準備出門時，突然眼前地上一亮，一件發著綠色光芒的物飾映入眼簾。完顏複將之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半枚玉珮。那玉珮通體碧綠，上麵刻有龍鳳呈祥的圖文，中間刻的一個字被一分為二，隻剩下半邊，看起來有些象“昺“字。他不明其中之意，但瞧這玉珮碧綠無瑕、圖案精美，料來必非凡物，便將之揣入懷中。輕輕推開院門，四處望了望，見門前四下無人，便閃身出門，混跡到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賊，並且是在死人身上偷東西。他感到既緊張又刺激，又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離開震遠鏢局後，緊張的心情便鬆懈了下來，突然間覺得肚子餓得不行，他摸摸懷中鼓鼓囊囊的銀兩，臉上掠過一絲會心的微笑。他決定先找個客棧住下來，然後飽飽地吃上一餐。
他心裏正美滋滋地盤算著，不知去哪家客棧好。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道:″公子欲去何處？“
完顏複回頭一看，隻見一個滿臉泥汙的小叫花正笑嘻嘻地歪著著腦袋望著自己。? ? ? ?那小叫花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明眸皓齒的，說他是小叫花，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年齡，主要是他身材瘦削，個頭不高。隻見他頭上戴著一頂黃色小帽，身上的衣服千瘡百孔，縫滿了五顏六色的補丁。臉色被泥汙遮住了，笑容看起來怪怪的，透著幾絲詭異。
完顏複道:″你是……“
小叫花收了笑容，正色道:“我是住在你家隔壁的王小二的大姨媽的親戚丹兒啊！怎麽？公子如今發財了，貴人多忘事，便不識得人啦？“
完顏複莫名其妙，聽不明白他說些什麽。心想，什麽時候我家隔壁住了個名叫王小二的鄰居了？再說王小二家大姨媽的親戚我又如何識得？當下，搖了搖頭，詫道:“什麽王小二，什麽大姨媽丹兒什麽的？我沒見過，也不認識。“
那小叫花一臉無辜，道:″算啦、算啦，丹兒餓了，好些天沒吃過東西啦……這樣吧，公子發了財，不想認我，我也不來怪你，怪隻怪咱命薄緣淺。要不你就請我好好吃一餐總成了吧？“
完顏複覺得這小叫花油嘴滑舌，言行中無不透著古怪，原不想搭理他，但想這幾個月來，自己一路行乞，遍嚐了人間桑辛，遭受過無數白眼和唾棄，深覺做乞丐亦頗不容易，便道:“請你吃飯？好便是好……可我初來乍到，不知在哪兒吃……“
不等他把話說完，小叫花小手一拍，興高采烈地道:″醉仙樓！那兒的菜最有名，也最好吃……我最喜歡吃醉仙樓的‘東坡肉’啦！“
完顏複心下暗暗好笑:說什麽最喜歡吃醉仙樓的東坡肉？說得好像自己經常去吃似的？瞧你這身打扮，不被人掄著棍捧趕出來就算菩薩保佑了。“嘴上卻道:″你就穿成這樣去？“
小叫花“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怎麽啦？我這身？隻要我肯去，便是給足了他們麵子！“
完顏複笑道:“說得也是……不過……“轉念一想，又不無擔憂地道:“就是……就是不知道醉仙樓的菜貴不貴？“
“你沒銀子？“小叫花道:″放心吧，你身上的銀子足夠了。“
完顏複一愣，本想說“你怎知我有多少銀子？“豈知還未開口，小叫花便即說道:″你一定想問我如何知道你有多少銀子？告訴你吧，本姑……小爺會占卜掐算之術。對了，我忘了公子的大名了，你叫什麽？“說著神秘兮兮地笑了一笑。
完顏複笑道:“你不是我隔壁王小二家……“
不等他說完，小叫花便搶著道:“人家已經背井離鄉好些年頭了，常忘了別人的名姓也是有的，有什麽好奇怪的？“
完顏複明知他是說假，卻不揭破他，道:“哦！原來如此，就好像我明明認識你，卻又偏生記不得你是誰一樣……我複姓完顏單名一個複字。“他自小不善撒謊，見對方隻是個蹭吃蹭喝的小乞丐，自忖縱然告訴他自己真名也不打緊，便坦然相告，說出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小叫花雙拳一抱，一本正經地道:“原來是完顏哥哥，幸會、幸會！“頓了一頓，又道:“你就叫我丹兒好啦！“
完顏複被他逗得一樂，也是抱拳回禮，道:″丹兒兄弟，久仰、久仰！“
說罷，二人相視大笑，甚感投機。
醉仙樓早在南宋時期便享有天下第一名樓的美譽，不但建築造勢恢宏，別具一格，而且菜品佳釀各色齊全，匠心獨具，曆來便倍受王公巨賈和達官顯貴們親睞。樓中布局極盡奢華，吹拉彈唱、聲色歌舞，應有盡有。隻是消費奇貴，尋常百姓人家慣常難得登樓一次。
二人來到醉仙樓門前。丹兒大搖大擺地便要進門。卻被門前的兩名門侍攔了下來。其中一名門侍沒好氣地道:″去、去去！哪來的叫花子，這兒豈是你來的地方！“
丹兒眉頭一揚，道:“怎麽？狗眼看人低了不是？小爺今天有這位公子罩著，還怕沒銀子不成？“回頭對完顏複道:“完顏公子，你說是與不是？“說著小嘴一撇，擺出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兩名門侍將信將疑地盯著完顏複。
完顏複尷尬地笑了笑，道:“放心吧，咱有銀子。“
兩名門侍見完顏複衣著雖不華麗，也不太像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們，但舉止透著幾分實誠，不像是街邊混吃混喝的主。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便不太情願地放他們進了門。
醉仙樓共分為三層，進門便是大廳，消費稍稍低些。在這一層吃喝的多半都是南來北往的商旅遊客，和一些本地的手頭稍微寬鬆一點的居民。
那些過往的商旅遊客們大多是路過此地慕名而來，隻為了體驗一下天下名樓的感覺，並不是為了擺闊講究排場。
而那些本地的居民，則是有朋至遠方來，或是家有喜事，為了彰顯主人的好客或是略盡地主之宜，便會首選這家號稱天下第一名樓的醉仙樓。講究的隻是一種豪氣和聲譽，倒並不一定在乎樓上和樓下的區別。再說了，他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到樓上用餐的人多是達官貴人，或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非富即貴，哪容得一般人上去摻和？
丹兒拉著完顏複的手毫不遲疑地逕直上了二樓，道:“完顏哥哥，咱就在二樓吧，三樓雖然奢華，但俱是包間，太過清靜沒什麽好玩的。“
完顏複瞧他似乎對醉仙樓十分熟悉，完全不似一個當街行乞的小叫花，倒像是輕車熟路的常客，禁不住心下犯疑。但想倘若他從前常來此間討要殘羹剩飯予以裹腹，對醉仙樓有所熟悉亦是有的，便不以為意，衝他輕輕點了點頭。
因為時辰尚早，樓中食客還不是很多，但人人衣著光鮮、意氣風發，哪似他們這般邋裏邋遢猥猥褻褻的窮酸模樣，再加上丹兒滿身補丁一臉汙垢，刹時便引來了眾食客異樣的目光。
完顏複給眾人瞧得麵紅耳赤，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丹兒卻沒事人一樣，大大咧咧地拉著完顏複走到窗邊坐下，道:“咱就坐這兒吧，可以憑窗眺望街上情況。“
二人剛剛坐定，便有知客過來請安，問道:“二位客官，有甚吩咐？“
完顏複從來沒進過酒樓，不知吃什麽菜好，便拿眼看著丹兒。
丹兒道:″先來兩盤東坡肘子，然後…然後來一隻臨安鹵鴨……“想了一想，又道:″嗯……還來一隻鹹水叫花雞。對了，別忘了來一壺紹興女兒紅。行了，就這些吧。東坡肘子一定要熟透的那種。“
他一口氣點了那麽多葷菜，直把完顏複驚得目瞪口呆。這些雞、鴨、肘子什麽的，他非但沒吃過，而且還聞所未聞。當聽到丹兒說到″鹹水叫花雞“時，看著丹兒灰頭土臉的模樣，想起二人目前處境，突然間忍唆不住，“卟哧“笑出聲來。
那知客見狀，臉上也是刹那間擠出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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