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年啦。”回答的是婦人,神色慈和,“原本是在錢塘做些小生意,後來我們夫妻二人來帝京,一住就是十年,隻是雖然日子充裕起來,卻多年無子。我們求子心切,想收養一個孩子。”
甫一走出院門,夜祁墨看出蘇雙月心事重重,開門見山地問她:“月兒,你覺得如何?”
“薛凝當初的願望,就是希望阿霽能平安地長大。哪怕是生長在平凡的人家,隻要平安就好。現在夜算是了卻了薛凝的心願了。”提起薛凝,她清澈的眼眸變得黯淡了
蘇雙月如實答:“這家人不像鄉紳,倒像是書香門第。”
夜祁墨欣然一笑,目光不離她:“他們說是來自錢塘一帶,或許祖上就是詩禮簪纓之戶。”
蘇雙月回看了一眼府門上端正書墨的匾額,倒真像有幾分書香門第的氣韻。
“怎麽說?”
“前朝離亂之時,在帝京的許多文臣為尋庇護,躲避至偏安的江南錢塘一帶。這戶人家雖然自詡商賈,但談吐不凡,謙讓有度,或許是前朝名門之後。”
“那他們以後可有打算?”
“阿霽始終身份特殊,留在京城恐怕會惹來禍端。他們夫婦的意指將阿霽帶回江南老家。”
侍衛掀開車簾伺候兩人上車,蘇雙月驀地一頓,“回江南……這也是你的意思?”
夜祁墨搖頭,“既然把阿霽交給他們,我便不方便多插手。這是他們的意思,年歲漸老,落葉歸根,他們考慮得很周到。”
“且不說帝京危險伏距,倘若以後有人生了異心,必定會將阿霽置於險境。讓他們把阿霽帶到時局穩固的江南,便也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拋棄過去的身份,阿霽才能好好生活,這一點,他們想的很周到。”
兩人一同上了車,蘇雙月聽著他說起前朝的典故,“嘖嘖”了兩聲,轉頭瞧著他,微微眯起了眼角:“不錯嘛,公子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後,連品味也上升了好幾階,竟然學會誇讚人了。”
夜祁墨語氣似笑非笑,突然向她湊近,“你說什麽?”
和她學的……他這個死傲嬌,怎麽可能會承認。蘇雙月驚愕地抬頭,又在他的注視下,微微偏轉目光,知道自己拗不過他,賭氣一般,扭頭不再看他。
夜祁墨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突然把她抱緊:“我還要多學學,你說著,我認真聽。”蘇雙月的臉色頓時變得通紅,半推半就著卻力氣大不過他,便作勢要叫冥九,“停車……”冥九回過頭來,隔著車簾,自然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情況,卻隻聽得夜祁墨拋下冷冷的一句:“去蘇府。”嚇得冥九一個激靈,馬車走得飛快。
蘇雙月瞪了他一眼,又羞又鬧地看著他,沒有好氣地扔了他的手,夜祁墨反把手握在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上,將她整個人帶進懷裏:“我知道你舍不得阿霽,既然你喜歡孩子,以後我們可以多生幾個兒子。”
“要是生的是女兒呢?”想也不想的,蘇雙月脫口而出。
隨即,驚覺自己又多說了話。“我不是那個意思……”
空氣頓時變得緊張。夜祁墨似能聽見少女身前的低低呻.吟,惹得他後脊一陣電流般的酸麻。他把她反轉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定定地看著她,眼中似生了兩.團暗火。
“我的意思是女兒我也喜歡……”
啊呸。越說越亂。在夜祁墨吃人一般的目光注視下,蘇雙月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紊亂。
“姑娘,蘇府到了。”冥九的這一聲來得那麽及時,那麽恰到好處,蘇雙月迅速起身翻開簾子,感恩戴德地看了冥九一眼,飛也似的逃離開了。
“主子,姑娘她……”冥九一麵說一麵回頭,卻見夜祁墨巋然不動地端坐在車內,一雙眼眸寒冰一樣盯著他,氣勢滲人。
冥九深覺渾身從頭到腳如置冰窟,很識趣地閉了嘴。
“回宮。”馬車裏的那座冰山,沒有溫度地吐出兩個字。
從這一天起,一連三日,何氏都叮囑蘇雙月不能出門,說是要待嫁閨中。蘇雙月從來沒有想過,這待嫁的幾天會這麽難熬。
相思之苦,她終究是逃不掉。
清安看著她無精打采地坐在海棠樹下,不時心煩意亂地摘花,仿佛每個時辰都格外煎熬,不由地逸出幾聲歎息。正在她要寬慰蘇雙月的時候,院門外,府衛突然來了消息。
這幾日夜祁墨都沒有來。蘇雙月一想起他對自己的溫柔體貼甚至霸道,就會從心底長出喜悅,可一想起他這幾日竟然對自己不聞不問,又不由得懊惱地東想西想。
一顆心就這樣從冷到熱,由熱到冷,反複無常地煎熬。
“姑娘,天牢那邊傳來消息,說有人嚷嚷著要見姑娘呢。”清安在耳畔輕輕地道。
蘇雙月萬萬沒想到,百裏蔚早就在府門前等著她了。
“你怎麽知道有人要見我?”看見百裏蔚這個活寶,她心情總算好了一些,迎麵走上去,卻發現他板著一張臉,神情有些凝重。
“你大概是忘了,我現在接手的,就是天牢那邊的事。”百裏蔚沒有看她,第一次別扭地幫她掀起車簾,“走吧。”
蘇雙月“哦”了一聲,偏過頭去看百裏蔚清疏俊朗的側臉,還是那個活潑打趣的公子哥,隻是今日,他心情好像莫名其妙的格外沉重。
她修忽一怔。這往日這麽喜歡耍寶的人,今天是腦子抽風啦?
很長一段時間,馬車裏的氣氛都有些尷尬,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有心事?”馬車輕輕搖晃著,蘇雙月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悶,正要掀開簾子,讓涼薄的微風輕輕灌進來,百裏蔚卻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蘇雙月歪了歪頭,不解地看著他淡然的表情,那與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樣……百裏蔚察覺到她的目光,收回了手,視線從她臉上掠過 ,最終停在她發間的海棠玉簪上。
“我送你的那根簪子,你怎麽不戴了?”
蘇雙月一怔,“哪根?”
“就是被你當掉了又贖回來的那根!”百裏蔚委屈巴巴,“你不會真的把它又當掉了吧!”
“咳咳,”蘇雙月見他恢複正常了,這才開口打趣他,“沒有沒有,我好好地收著呢。”
“真的?”
“真的!”
百裏蔚的麵色又平靜下來,淡淡地看向車窗外,突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聽說……你要成親了。”
蘇雙月被他一嗆,瞪大了眼睛,“連你也知道了?”
“還有兩日就成婚,整個玄朝都知道了!”百裏蔚覺得自己已經把情緒隱忍,再隱忍,可一看到她極其無辜的眼神,突然心底生出一股怒意,“要是那家夥不昭告天下,你們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蘇雙月被他莫名其妙地吼得頭皮發麻,訕訕地笑道:“是……是我辦事不力,要不……成親的那一日,我把所有的喜酒都讓給你?”
“你——!”百裏蔚簡直氣結。這個女人到底是真傻還是裝瘋賣傻?
……
蘇雙月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這座天牢。仿若一座密不透風的城池,高.聳的石牆,麵色如鐵的獄卒,隨時準備對付妄圖越獄之人的一層又一層暗器和滴血的刑具。
果然是一隻螞蟻都別想活著出去。
百裏蔚很乖巧地等在天牢外,以至於傅明敏見到蘇雙月時,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一個人來的?”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的一瞬間,傅明敏心底交織的仇恨明明滅滅地交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麵頰上滿是血痕,頭發淩亂地散開,唯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帶著蝕骨的仇恨,猙獰地瞪著蘇雙月。
蘇雙月心底突然就生出一絲憐憫,但,也隻有憐憫。
“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將死之人,我一個人,夠了。”
傅明敏突然向她撲過來,兩隻手狠狠地抓在柱子上,帶起腳上的鐐銬,一陣劈裏啪啦的沉響,“你討厭我,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
“殺你……”蘇雙月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痛苦的神色,漸漸地,回憶起了很久以前,“你的命我要來無用。還有,”她淡淡地俯身,凝視著傅明敏的臉,“我覺得,你現在這副樣子,比死了還要痛苦……”
說完,她轉身便走。
不痛心嗎?
不,在看到那樣驕傲的一個顯貴千金如今爬在她腳下,她想起以前那些尚且可以稱為溫暖的歲月,心底到底是有些抽搐。
隻可惜,她選錯了路。
“蘇雙月,你個賤.人,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傅明敏在她身後歇斯底裏地喊,“我恨你!!”
她的步伐突然停下,風馳電掣地回過身來。
“你最好安穩一點!”麵色和語氣一樣冷凝,“想讓你女兒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你就最好安穩一點。說不定我仁慈心軟,會饒你不死,讓你見你女兒一麵……”
她的女兒。她很久之前,從那座華麗的宮城裏遺棄的女兒。
傅明敏突然想起了什麽,呼吸一窒,淚水隨即從眼角滑下,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