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 天機舊事
從來沒有一個冬日,能那麽冷。
人像被泡在冰潭裏,每一根骨頭都是僵硬的,每一處皮膚都是破裂的。
那是沈行白第一次到無垠山,一處破敗不堪的山洞,一堆火……他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對上的第一雙眼,就是眼前的瞳。
“師弟”,紀川將沈行白的神誌喚回來,望著他道:“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不可能。”
沈行白站起來,門外有人叫了,該是蕭辭已經同諸臣議完事了,他說:“紀川,這裏不是你該待的,我同你更無半分幹係,醒了就趕緊走。”
苦笑一聲,紀川抬眼望著屋頂,緩緩道:“你一定會幫忙的,你從小就心軟,小時候是,現在也是。”
紀川當時把沈行白從雪地裏撿回來,純粹是覺得這小公子看著不像普通人家出來的,定然會有貴人來尋。
可等了一夜,無垠山還是靜悄悄的,紀老每年都會帶著紀川上一次無垠山,他永遠不明白,這老頭好好的舒服日子不過,為什麽要往無垠山上跑。
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小院子,冷的要命,最暖和的就是後麵的山洞,夜裏寒風呼呼的吹,伴著洞裏劈裏啪啦飛濺的火星。
紀川至今還能清晰的回想起來,紀老看見沈行白,說的第一句話:“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浪費了這麽好的天資。”
沈行白發了一夜的熱,最後還是被烈火的炙熱感烤醒的,他當時隻覺得,自己嗓子壞掉了,疼得要命,頭頂黑漆漆的,可距自己不過半臂之處,卻劇烈的燃著一堆火,火星子都蹦到了他臉上,他想,若非醒過來,什麽時候被燒死都不知道。
紀川高束著發尾,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伸出了腦袋,同沈行白四眼相對,近在咫尺的距離,火光的映射下,沈行白徑直對上了一雙瞳,少年的瞳孔……
“你醒了?”紀川微錯愕,輕快的一躍,就到了沈行白身側,輕挑著一根棍子,在他臉上戳了戳,戳的沈行白牙疼,他呆了半天,才在混亂的神識中聽清了紀川的話:“既然醒了,就趕緊回去,這裏怕是救不活你。”
外麵狂風大作,沈行白被紀川推了起來,踉蹌下差點一頭栽進火堆裏,那一刻,他是害怕的。
眼前的少年陰嗖嗖的,分明言語間都是少年氣,可他就覺得此人表裏不一,小孩子的直覺總是準的。
“川兒”,就在這是,一個中氣十足的沉音從洞口傳進來,紀老裹著一身東拚西湊出來的厚衣裳,抖著雙手拿出了小心帶回來的藥,催著紀川:“將孩子放回去,把藥給他熬了。”
紀川表現的分外聽話,應了一聲便將沈行白抱了回去。
起碼那一夜,渾渾噩噩中,沈行白感受到了溫暖。
在無垠山待了幾天,沈行白有些怕紀川,便天天跟在紀老身後,至於家裏為何不來找他,肯定是找不到。
後來,獨自回了府,差點被年輕氣盛的沈老頭打死,聽說沈老頭差點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了。
這般坎坷下,沈行白以一個極其多餘的身份,同天機閣牽扯在了一起。
躺在床上的紀川,隻要一閉上眼,往事曆曆在目。
等沈行白到九方居的時候,蕭辭同穆安已經動筷了。
“三哥”,他兀自到一邊坐下,沒什麽味口,苦著臉道:“你讓我查的,已經有結果了。”
蕭辭看他麵色不好,眉間輕動,道:“沒事吧?”
“沒事,三哥不用擔心”,天機閣的舊事,沈行白本想著會爛在自己的記憶了,哪怕蕭辭,都知之甚少,他短促的呼吸片刻,正色道:“三哥不是讓我查查許氏嗎,許氏從宣德年間嶄露頭角,便一直走的是清官的道,直到前朝少了嫡係男子,才漸漸失勢。”
穆安掩唇吐了塊骨頭出來,抬眼道:“可是皇後娘娘的本家?”
“是”,沈行白說:“皇後娘娘嫁給蕭氏之時,正是許氏衰敗之時,當時皇上勢微,娶一個沒落許氏的唯一嫡女,也說的過去,朝中都沒人當回事的。”
“許氏最是清明”,蕭辭捏著帕子揩了一下嘴角,淡聲:“許氏的女兒最是端莊,若是納入府中,便能少去很多後顧之憂,內宅沒了勾心鬥角,也是好事。”
當時蕭文帝到底打的什麽算盤,沈行白也不想浪費時間多揣摩,接著話口道:“皇後可是許氏最後的千金,現在的許氏,都是旁支末係,族中長輩相繼離世之後,能靠的就一個皇後,可三哥你也知道,這皇後可從來沒插手過母家之事,好像從進宮開始,就連娘家人都不見了。”
穆安:“還真沒聽說過皇後有什麽母家親戚。”
“我確實查到一樁舊事”,沈行白從懷中掏出冊子,攤開在桌子上,道:“還是一樁秘聞,完全無人知道,當時許氏唯一的嫡女,不到八歲就夭折了。”
穆安睜大了眼睛:“狸貓換太子啊?所以許淑賢是?”
“應該不是許氏血脈”,沈行白說:“按理說孩子夭折,不算小事,可當時的許府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怕是府中人都瞞過去了,幾乎在一夜之間,這夭折的小姐就活過來了,稱病養在院子裏,一直到十歲,在這期間,從未露麵,可教養的嬤嬤從沒少過,再後來,我們見到的皇後就已經是如今的模樣了。”
蕭辭是見過許家人的,不得不說,許淑賢的儀態,像了許母九分,連麵貌都很是相似,根本就無法讓人懷疑,她非親生。
“那一切都說的通了”,穆安坐起了身,思考片刻,說道:“許淑賢既然不是許氏的血脈,那就同許氏沒什麽感情,所以,她是從那來的?是何人安排頂替到許府的?”
蕭辭心下,略有了猜想,不由得麵色一沉。
“三哥你再看這個”,沈行白翻開陳舊的書卷,是他在天機閣翻了一夜,才追查到的一點蛛絲馬跡,說道:“巧合的是,同一時間,大齊皇城琉氏的二小姐夭折了,生辰八字同許氏死去的小姐一模一樣。”
“齊皇後的母家?琉氏?”蕭辭輕點了一下桌麵,詢問的看了沈行白一眼。
沈行白點頭:“正是琉氏,如今齊皇後的胞妹。”
——
蕭辭又進宮了,穆安留在了九方居。
沈行白去看了紀川一眼,人比中午好了些,能靠著軟墊坐一會。
沈行白想著如何把人弄走,是生死由命,還是替天機閣除了這個罪人。
沒等到沈行白的過問,紀川自己也不提,就在沈行白憤憤離開之際,他道:“師哥想拜托你的,是很重要的事,你會幫我的,是嗎?”
步子一頓,沈行白冷了臉,眼中再現當年淒慘的景象,幽聲:“我不會幫你,你若是還有良心,就去諸位長老和師娘墳前自裁,求他們的原諒你,不過不可能,他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我是有錯,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找尋贖罪的辦法”,紀川半個身子傾斜在床邊,對沈行白道:“現在我找到了,我可以向他們恕罪,請求他們的原諒,隻要你肯幫我。”
沈行白怒然:“紀川,你真該死,師父師娘,還有小師妹,諸位長老……他們那一個不誠心待你,你做了什麽?你用小師妹的命,逼迫師娘自裁在你麵前,用陰狠之術,讓諸位長老到死都不明白,為什麽你會變成一個惡鬼……你回來?我不殺你,是怕髒了我的手,要我幫你,做夢!”
日夜縈繞的傷疤被血淋淋的扒開,紀川渾身顫栗,陡然變了臉:“一口一個師娘,你還真配了?沈行白,你問問你自己,整個天機閣,除了我,可還有人拿你當師父的弟子?”
電光火石間,沈行白大步逼近,一拳就將虛弱的紀川掄了下來,連帶著被褥一起,狼狽的人像散開的枯葉一般,零落在地。
他半蹲下去,狠狠的盯著紀川,冷聲:“本閣配不配,要你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來說?小師妹拿你當哥哥,你說什麽她就聽什麽,她才幾歲啊!”
沈行白入了天機閣,雖然諸位長老無一人收徒,卻都待他極好。
紀川駕馭不了的天機陣,在沈行白手中,淺眠蟄伏,如此天資,閣中長老不由得動了再立副閣的心思。
可這心思才起了個苗頭,就引來了紀川的針鋒相對,他惡性顯露,幾乎將整個天機葬送。
“你不喜歡我,小師妹便也不喜歡我,她事事都依著你”,沈行白痛聲:“你可曾看見……你殺她時,她眼裏的光?一下子就被淚衝滅了,那可是師父最疼愛的女兒,你當著他的麵,殺他妻女,你說你到底還不該死!”
沈行白無能為力,他明明已經抓到了小丫頭的群裙角,甚至聽到了一聲求救,小丫頭在最怕的時候,終於喚了他一聲“白哥哥”。
可他太弱了,兩掌空空,眼睜睜看著紀老跪在血泊中,看著聞風而來的弟子暴動,看著紀川逃生。
這一場變故,來的快,去的也快。
紀老上了無垠山,三年後,沈行白理所應當的做了天機閣主,他的威望,在閣中有目共睹,無一人反對。
自此以後,紀川也再未出現過。
“我確實不該,這些年,我也後悔莫及”,落此田地,紀川收斂了幾分惡性,或者說,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同任何人作對,定定看著沈行白道:“我真的有辦法了,我找到封靈棺了,裏麵封存著這世間僅存的靈氣,隻要能擺脫凡人之軀,入登峰造極之道,定能有辦法見到師娘同師妹的。”
愕然的看著紀川,沈行白憤聲:“你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