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我突發奇想。”希爾維婭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你知道,我的女管家霍倫夫人是法國人,她的護照上沒有離境限製。或許你可以捎上她一程。”


  施季裏茨的神情突然緊繃起來:“為什麽這樣說?”


  她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說出了不該說的話:“我是說,自從法蘭克福被轟炸之後,霍倫夫人一直非常緊張,老是擔心空襲的事情,或許,現在讓她回到法國的家人身邊比留在我身邊更好。”


  施季裏茨抬頭看她,難得地表現出驚訝來:“那麽,希婭,你準備到哪裏去呢?”


  “去夏彥宮住一陣。”希爾維婭對此早有打算,“我本來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去呢。”


  施季裏茨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我沒辦法給你保證,希婭。”他說的是霍倫夫人的事情,“我會盡力地試一試的。”


  希爾維婭知道他一向言而有信,但這件事情在霍倫夫人那裏受到了巨大的阻力:“您要我離開德國?為什麽?我哪裏做的不對嗎?”


  她的臉色發紅,語調高亢,希爾維婭知道,對於她這樣的女管家而言,這種“變相辭退”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我並不是不要您為我工作,夫人,我是希望您去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比如您在法國的親人身邊,等到戰爭結束後,您可以再回到我身邊工作——隻要您願意的話。”


  霍倫夫人驚訝地張了張口:“可是.……您怎麽辦呢?您一個人留在德國?”


  “我會去夏彥宮住。”希爾維婭說,“我知道您在法國的地址,等到戰爭結束了,我會去找您的。您的家人都在巴黎吧?”


  “是在巴黎,殿下。”一提到家人,霍倫夫人的臉色就變得和緩起來,從希爾維婭的語氣裏,她知道此事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您真的這麽想的話,我倒是……倒是不介意回去待一陣子。”她似乎又想起什麽似的,“可是我要怎麽去法國呢?”


  “好心的施季裏茨先生會帶您去的。”希爾維婭對她眨眨眼,“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夫人,在路上替我觀察觀察他?”


  霍倫夫人搖頭笑了笑,她知道希爾維婭提出這個“私人請求”隻是為了讓她有種被信任的感覺。但她還是認認真真地答應這個年紀可以做她女兒的女主人:“好的,殿下。”


  施季裏茨一向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在忙碌的工作之餘把這件事情安排的很好,他很快就多訂了一張車票,把霍倫夫人加在了二等座的車廂裏。他語帶歉意地和希爾維婭說起這件事情:“一等座的車廂裏擠滿了往來西線司令部和德國的將軍們,實在是不可能再多訂一張了。”


  “不,謝謝您,好心的先生。”霍倫夫人對他笑了笑,“我不必和貴人們住在一起,實話說,那會讓我很不自在的。”她已經收拾好了行裝,還拒絕了希爾維婭往她身上塞的黃金,“您呢?您一個人旅行?”


  施季裏茨搖了搖頭:“我是去工作,夫人。我恐怕不能照顧您,把您家人的地址給我吧,我讓他們來火車站接您。”


  霍倫夫人還沒來得及接話,希爾維婭已經笑著遞給他一張字條,那是她一早寫好的:“在這裏。”


  施季裏茨笑著看了她一眼,沒有對這種奇怪的默契發表什麽評價,他收好那張字條,就帶著霍倫夫人消失在了別墅外。一天之後,他們將會在巴黎的火車站分頭下車。


  但希爾維婭自己遇到了麻煩,她沒有收到第五代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夫婦——她的伯父伯母的回信,倒是從馮·德·舒倫堡伯爵那裏得知,就在幾天前,他們出發去了瑞士避難。


  “這是我的錯。”希爾維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一月份回到德國之後,我竟然一次也沒有聯係過他們,他們應該以為我在瑞士。”


  “等到他們去瑞士,發現你在德國的時候,他們也沒辦法從瑞士聯係你了。唉,親愛的希爾維婭。”馮·德·舒倫堡看著她,“實話說,您為什麽非要把霍倫夫人送回法國呢?”


  “因為德國不安全。”希爾維婭輕聲道。


  馮·德·舒倫堡伯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雖然我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希爾維婭……但您做的事情讓我覺得有點不詳。您到底有什麽奇怪的安排和打算?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嗎?”


  希爾維婭坦誠地看著他:“沒有,隻是我的一種預感。我想,在德國的鄉間要比在柏林安全得多吧?”


  “是的。”馮·德·舒倫堡伯爵想了想,認為她是不願意再在柏林和反希特勒組織的成員們摻和在一起,“如果您隻是想在夏天遠離大城市的喧囂,到鄉下去避暑,我倒是有好幾個不錯的去處,比如本篤會聖希爾德加德修道院,我和他們的院長很熟。她們會很高興你去教她們彈琴的。”


  馮·德·舒倫堡伯爵是一位貼心的長輩,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件請院長收留希爾維婭。院長當然沒有拒絕他——她們熱情地邀請希爾維婭去萊茵河畔的呂德斯海姆做客。


  那是個安靜祥和,盛產葡萄酒的小鎮。坐落在河岸森林密布的緩緩山坡上,一眼望去滿城都是重重疊疊的紅色屋頂和綠樹掩隱的街道。不過希爾維婭隻是眺望了一眼,就去了山上的修道院裏。


  馮·德·舒倫堡伯爵的司機送她到修道院門前,磚牆堆砌的雙塔大門,讓希爾維婭幾乎以為自己置身於古老的中世紀故事裏。


  院長嬤嬤是個麵容蒼白,嚴肅的女性,滿臉的皺紋,從她修女的帽子中露出一點雪一樣的銀發,似乎是因為馮·德·舒倫堡伯爵打過招呼的緣故,她對希爾維婭特別友善:“殿下。”


  “嬤嬤。”希爾維婭向她行禮,“希望我沒有打擾您和修女們的安寧。”


  “怎麽會呢。”院長笑了笑,“我們很期待您來……我們的風琴師好幾個月之前被征召上了戰場。現在一點他的消息都沒有。願上帝保佑他。”


  在德國,這已經是很常見的現象了,希爾維婭隻是點了點頭,在一間單獨的房間放下自己的行李,窗外除了盛開的月季花,就是奔騰的萊茵河。


  修道院中的氛圍和社交界完全不同,柏林、波茨坦、法蘭克福宮殿裏的香味和酒味完全消失了,隻剩下聖壇發出的芳香,聖水吐出的清芬,蠟燭射出的光輝。在這樣的環境裏,希爾維婭大部分時候在練琴,小部分時候就整理自己的論文。


  本篤會的教義頗為嚴格,它要求修士和修女們每日必須按時進經堂誦經,詠唱“大日課”,餘暇時從事各種勞動。會規要求祈禱不忘工作,視遊手好閑為罪惡。不過這也產生了有趣的巧合,在德國各地已經陷入食物短缺的時候,在這裏還有新鮮的瓜果、奶酪和果醬。


  修女們一開始不太喜歡希爾維婭,大概是她們敏銳地察覺到她並不是什麽虔誠的教徒。不過,希爾維婭自然有她動人的地方:她寫得一手好拉丁文文章和詩歌,她和修女們一起去廚房料理食物,她喜歡在修道院裏的圖書館翻找聖歌的琴譜——當她第一次正式在鋼琴上彈奏那些古老的旋律,院長嬤嬤流下了眼淚:“您的演奏很美妙……我少年時代在音樂課上聽過那種旋律,但它已經丟失很久了,我很高興您能演奏出來。”


  希爾維婭隻是謙卑地笑了笑。


  慢慢地,修女們開始認為,希爾維婭是極少天然地具有天主教種種美德的女性,隻是在儀式上沒有那麽虔誠而已。她們一致地認為,這是受到了新教影響的結果,並不是她個人的錯誤。更不要說,比起那些花天酒地、不知節製的貴婦人們,希爾維婭是個多麽難得的女士啊。


  院長因而拜托她謄抄一部分珍貴的拉丁文古籍,以免戰火波及到這裏的時候把它們毀掉。當然,希爾維婭心裏明白,這多少有想引她入“正途”的意思。她對抄寫工作很上心——這是對這些珍貴古籍的尊重,把教義看得和自己學習的大部分科目一樣。


  希爾維婭偶爾會漫步去山頂看那座巨大稱帝國紀念碑。它是為了紀念普法戰爭和德意誌帝國的建立而修建的。紀念碑的最上方就是德意誌的象征,女神日耳曼尼亞。紀念碑的底座上雕刻著帝國之鷹。而底座的左右則分別站著戰爭之神和和平之神。


  希爾維婭喜歡站在雕像下麵,看著太陽沉入河穀,垂下漫天的紅色餘暉,而後再在火燒雲落下之前趕回修道院——就這樣,她過了十來天與世隔絕的日子,除了手上的論文之外,她察覺不到任何一絲納粹和戰爭的氣息。


  她很明確地意識到,在這樣的地方待得太久,會讓世界上的事情都生出一種模糊而不切實際的感覺,就好像那些事情都離她很遠。而她也同樣明確地知道,她不願意麵對現實的原因,是她在反希特勒組織遭受的徹底挫敗,讓她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這樣的情緒一直纏繞著她,直到7月4日那一天,她去山上散步,發現有另外一位穿著國防軍軍裝的男士站在紀念碑下,頗有感情地看著那些邦國的名字。她走過去,才發現這位看上去頗為英俊的上校,隻有一隻眼睛和一隻手。


  似乎察覺到她的腳步聲,這位上校轉過了身,向她伸出手:“下午好,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我是克勞斯·馮·施陶芬貝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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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寫得像呂德斯海姆旅遊指南。


  #人美心善能力強的小姐姐誰能不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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