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針鋒
天剛破曉,藥爾就來敲門。門開後,才發現慕淺一直睜著眼未睡,一動不動坐在床頭,保持著和他昨晚離開時一模一樣的姿勢。
“要啟程了?”慕淺扭頭淡然的看向藥爾。
“嗯。”然後藥爾衝後方用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拍拍手,瞬間四個如鬼魅般白衣蒙麵的男子,齊齊地出現在門口,如舉著一片輕飄飄的鴻羽般,單手舉著一口長約十尺寬六尺的黑漆漆的棺材。棺上無槨無紋飾,卻散著一股子清冽的木香,香氣濃鬱,隔著老遠都紋的清晰分明。
四人沒有絲毫遲滯,魚貫列入,走路時,輕巧無聲。如同一具具木偶一般停在藥爾身後,用著整齊劃一的動作跪在藥爾麵前。
慕淺扭頭看了一眼,用眼神詢問藥爾——這是什麽意思?
“棺是千年沉檣所製,死著居之,屍身不腐。生者居之,蓄氣保血。南城如今心血衰竭,用此棺保身再好不過。至於他們四個——”
“我知道,藥奴。”不等藥爾話語落地,慕淺已經接口過來。
藥王穀的藥奴,在江湖上,與身為邪門三派之一的誅心穀所蓄養的暗衛齊名,擅輕功,司暗殺,行似鬼魅,奔如疾風。
藥王穀畢竟是以行醫為主,不是個個弟子都能將一手天羅使的出神入化,因此藥王穀內天賦高些的弟子身邊至少有一個藥奴護身。藥爾是前任穀主,隨意的使喚幾個藥奴並不是什麽出人意料的事兒。
慕淺木然的點點頭表示已然理解,想起身騰出地方,好讓藥奴們抬人。
隻是坐了一夜,血液流動不通。慕淺剛抬起身子,腿上酸酸麻麻,眼前一黑又重重的跌回到床上。
跌落時,慕淺下意識地把身子向外落,生怕壓到南城心口上護脈針。
這一幕落在藥爾眼裏,昨晚好不容易消解些的罪惡感,順著這場麵,又滋長回來。這怎麽想自己都像是十惡不赦的西王母,活生生拆了一對董永七仙女。
愧疚歸愧疚,但計劃卻是不可能更改的。等著慕淺能踉蹌的站起來,藥爾立刻吩咐藥奴上前去。
這四人靠近床沿,自榻上各抬起南城的一肢,動作輕巧地放入棺中,遊刃有餘不搖不晃,仿佛抬起的不是有重量的人,而是一片羽毛,一枝青柳。
慕淺斜倚在牆上,看著藥奴把棺蓋一寸寸的合上,一寸寸的掩住南城染血的衣裾,然後是單薄發紫的唇,清雋的輪廓,安詳闔住的狹長鳳眸,最後完完全全的被掩藏在黑漆漆的棺蓋下。
一寸寸,一寸寸的看著像是能刻進心裏。
然後藥奴抬著棺材向屋外走,安靜的,不發出一點聲響。
慕淺也跟著,踉蹌地向外走。
院落門口外,天空才露出一絲魚肚白。樹葉在晨風裏簌簌作響,偶爾驚起一臉生早起的鳥兒婉轉的啼聲。
除此之外,一切都靜謐著,藥奴們安靜的抬著沉檣棺,藥爾安靜地在前頭走著,慕淺安靜的跟在最後,目不轉睛的地盯著棺木。
幾步之間,就已經走到院落籬笆牆處,牆前藥圃正茂盛的芽苗枝葉上落著未晞的露珠。
藥爾回過身子,轉頭道:“小丫頭,就到這裏吧,也不必再向前送。以你現在的情況,跟不上藥奴的腳程。”
“救活他。”慕淺說“否則,就算你有藥王穀做靠山,天涯海角,我照殺不誤。”
語氣雖平淡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更有那望向藥爾的眼光,遍生劍光,淩厲到讓藥爾這樣的江湖老油條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好大的氣勢!真道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藥爾不再多敘閑言,難得沒有發脾氣,而是點頭表示明白。臨走之前,又多囑咐一句:“我走之後,阿言負責為你清毒,他的醫術你不用擔心,得我大部分真傳。隻是我這徒弟比較。。額。。遲鈍,你自己小心些。”
慕淺一挑眉,反問藥爾:“遲鈍?比如?”
藥爾無奈的撫上額頭,說:“比如別讓那小子喂藥。阿言他感覺不出冷熱,前兒個多虧老夫眼疾手快截住,否則那滾燙的藥湯。。。”
藥爾提到自己是越說越得意,像是做了什麽了不起的偉業豐功。
而慕淺則是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想起來真是後怕,回想昨天少年捏著下巴胡亂一氣給自己灌藥的場麵。如果那藥湯是熱的。。。一想就是一身寒毛倒豎。
這個娃娃麵癱臉絕對是想弄死她!
藥爾這邊自說自話,一低頭,突然發現對方根本就被沒有在聽,這嚴重打擊了藥爾作為一代江湖高手的自尊心。甩甩袖子,拍拍手招呼藥奴,便要啟程。
隻是,藥奴抬起沉檣棺,身輕似燕地剛剛踏出一步,慕淺忽然記起什麽,如夢初醒的喊出一聲“等等。”
藥爾扭頭皺著眉看向慕淺。這個丫頭,剛才不聽他說話,現在這又是幹什麽,難不成知道惹他生氣要來道歉?這丫頭其實還是挺懂事的。
這樣想來,藥爾眉峰驟平,神色也慈祥許多。
不得不說,藥爾自說自話的能力和南城不相伯仲。
至於慕淺,走到藥爾麵前,從懷裏掏出那把破舊有些鏽跡的袖裏劍,與藥爾打鬥時被擊飛在一旁,醒來時,卻發現完好的躺在床頭。
“這把劍,本來就是他的,替我還給他。”慕淺想著,既然斷就斷個幹淨。雖然隻是一把不值錢的袖裏劍,可她還記得南木頭當時曾說過這把劍是他從記事起就帶在身旁,也許是親生父母留給他的也不一定。
於南木頭這樣貴重的東西,她承受不起。希望若日後南城遇上別的姑娘,再將這份“定禮”正式地交托出去。
明明想得清楚明白,但是慕淺在想到“別的姑娘”時,還是不禁皺緊眉頭,嘴角癟著,心底莫名發悶,有些透不過氣。
而藥爾一聽,則是歎了一口氣。
好吧!他還奇怪這丫頭怎麽忽然轉了性子,果不其然,又是他在自作多情。
順手接過掂量一下劍身,抽出劍鞘,劍身上部三寸處,有一處小坑,大概是那天自己救徒心切,天羅大力擊中所致。除此之外,普普通通,毫無出奇,八十文錢就能在鐵鋪裏買一把。
就這麽一把劍何苦這樣煞費苦心的歸還。要是南城能成功醒來,又少不了一頓口舌解釋,太麻煩!太麻煩!
於是藥爾邊這樣想著,邊把袖裏劍扔回慕淺懷裏,帶著藥奴,一陣風似的抬著棺材奔遠。
慕淺手忙腳亂的接住袖裏劍然後再抬頭,就這麽眨眼間功夫,五個人一個棺材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就這樣和南木頭分開,也挺好。
挺好。
慕淺慢慢的回過身,這才感覺覺出身體裏一直在叫囂著的無力與疼痛。寒毒未清,就強行突破功力。體內經脈不用看也知道傷的一塌糊塗,然後又硬挺著在南城床頭坐了一夜。她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嗬!
自嘲的彎起眼角,慕淺回身後便看見了那張她恨得牙癢癢的麵癱娃娃臉,對方坐著木輪椅,一手推著輪子,一手提著水桶。雖然費力,但是行進的速度依舊很快。
待到木輪椅行至苗圃,少年把手中的水桶一放,拿起桶中水瓢,木著一張臉,心無旁騖地舀水澆藥苗。
從始至終,沒看立在院子正中的慕淺一眼。
看著少年的慕淺,眼角越發彎的如上弦新月,狡黠中透著分明的算計。
看來接下來和這個叫阿言的少年共度的這一個月,一定不會太平。
隻可惜她慕淺才不是什麽砧板上的魚肉。新仇舊恨,一個月時間夠她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