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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一 章

  嘉禾遲疑,“就這樣直接去找爹爹麽?”


  “對,直接去。”


  皇帝一向是寵愛自己的女兒的,但比起對次女嘉禾的疼惜,他對長女嘉音更多的是一份無可奈何的縱容。這也是為什麽榮靖敢於在京城恣意而行的緣故。


  今日沒有朝會,皇帝應該正在禦書房處理政事。嘉禾不敢在這樣一個時侯打擾皇帝,“阿姊,還是再等等吧。”


  “不需要等。”榮靖牽住妹妹的手,“他一定知道我已經回來了,我既然回來,那肯定是要見他的。”


  如榮靖所言,皇帝果然是在等她。在她們趕到奉天殿時,宦官遠遠的迎了上來,朝榮靖一拜,“陛下在等公主。”說完後,又看了眼嘉禾,“寧康公主……”


  “無妨的,都是爹爹的女兒。”榮靖握住嘉禾,帶著她大步走入了奉天殿內。


  殿內熏著清雅的龍涎,嫋嫋白霧如同龍蛇一般蜿蜒逶迤,帳幔以金玉勾起,露出大塊檀木雕成的山河屏風,屏風下是金絲楠木大案,案前伏著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頭翻閱著什麽。皇帝勤政,常是天不亮便起來操勞政務,深夜三更才入睡。這樣的天子,與榮靖記憶中那個橫刀立馬的父親略有些不同,她恍惚了片刻,方上前幾步,朝他一拜,“拜見吾皇。”


  “阿音來了。”皇帝按了按額角,“坐。”他麵對榮靖時,態度隨意自在。一抬頭看見了榮靖身後的嘉禾,他稍稍一愣,露出一個笑,“阿禾也來了,來,到爹爹身邊來。”


  宦官為榮靖搬來了椅子,就坐在皇帝對麵。身量隻比長姊稍微矮幾寸的嘉禾無奈的笑著,坐到了皇帝身邊。皇帝推給了嘉禾一盤點心,接著便與榮靖交談。


  “道觀清修三年,可有所得?”


  榮靖一本正經的回答:“學了煉丹、符籙以及長生之道。”


  皇帝被她逗得一笑,“那好,朕明日便為你建造一艘巨舟,讓你去蓬萊為朕求取靈丹妙藥、飛升之法。”玩笑開過之後,他正色道:“命你去白鷺觀是希望你能修身養性,你看看你,三年之前是什麽模樣,三年之後還是什麽模樣。枉費了朕對你的苦心。”


  榮靖幽幽歎息,“女兒何嚐不想似那些德高望重的道人一般淡然豁達。可女兒天生剛烈脾氣,改不了也不願改。”


  “正因你是這樣的性子,所以才更需要學著以柔克剛。過剛則折,這個世道,不是你憑一己之力就能夠撼動的。以退為進才是你該守的道。就譬如說你今日這身裝束,堂堂公主,金枝玉葉,打扮成男子模樣,成何體統。今日你進宮有多少人瞧見了你這副模樣,明日便會有多少言官指著你的鼻子大罵。你或許以為自己沒錯,在盛唐之時,不少婦人穿胡服、著男裝、招搖過市,曆朝曆代也從來不乏驕矜妄為的公主,憑什麽你就要受人抨擊?”


  榮靖默然。


  “許多事情,爹爹也不認為你有錯。但對錯從來不是你與我能夠決定的,而是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


  嘉禾拈了一塊栗子糕小口小口的嚼著,悄悄觀察父親和阿姊的神色。


  如今皇帝所說的這些話,她暫時不能懂的其中深意,但是未來有一天,她會明白。


  聽父親滔滔不絕的說了這許多,榮靖一直垂眸不語,許久後方懶懶的一抬眼皮,道:“女兒懂了。”


  皇帝卻是被氣得笑了出來,“你懂了?嗬,確實是懂了,以退為進這一招在朕這兒用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巧妙。”


  嘉禾也拿不準父親是真的生氣還是假的動怒,但在這時候轉移話題總歸是沒錯的,“爹爹,嬤嬤們說,您要將阿姊許人,要許給哪一家?”


  皇帝往椅背一靠,“你阿姊素來是有主意的,你問問她自己心裏是怎麽想的。”


  榮靖道:“世人繁育後嗣,難免對後嗣有所希冀。若是男兒,則希望他能繼承家業,延續香火,若是女兒,便指望能用女兒的婚姻聯絡兩姓。”說到這裏,她撫摸了一下自己左頰的傷疤,又飛快的將手放了下去,籠在袖中,“嘉音既是公主,婚姻之事更該慎重。誰娶了女兒,誰便是得到了陛下莫大的榮寵,那麽端看陛下,願將這份榮寵賜予誰。”


  皇帝頷首,“皇後的意思是,將你許配功勳貴胄之家,你是如何看的。”


  榮靖繼續道:“朝中勢力錯綜複雜,以軍功起家的功勳成一派,科舉晉身的文臣成一派,前朝舊貴成一派——但這三派之間又互有勾連爭鬥,複雜無比。數日前,爹爹出手打壓功勳,眼下的確是他們處於弱勢。假如爹爹想要製衡,將女兒嫁與功勳倒是最好的。”


  “這麽說你同意你母親的意見?”


  榮靖站了起來,朝皇帝一拜,“女兒的意思是,我最好誰也不嫁。”


  “你又任性了,阿音。”皇帝搖頭。榮靖年幼之時傷了麵容,性格也逐漸的偏激。她認為這世上男子大多喜愛女子皮相,而她的樣貌注定不會讓她未來的丈夫滿意,與其受辱,不如幹脆不要丈夫了。


  “並非任性。女兒隻是認為,姻親也未必可靠。”榮靖說道:“爹爹是皇帝,雖說製衡是為君之道,可如果爹爹手中的權力足夠強大,那麽何必依靠這樣的製衡手段?爹爹又有幾個女兒可以嫁?真正高明的製衡,是讓臣子一起忠心於帝王。帝王不必施舍給臣子什麽,臣子卻必須依靠忠誠來換取地位。”


  皇帝聽後,並不說榮靖這番話的對錯,而是指了指榮靖,“這樣的話不是你該說的。若你這些言論傳到了那些文人耳中,很快便又會有人指責朕教女無方,說你狂妄無德了。”接著轉頭吩咐身邊女史,“榮靖公主之言,不必記下。朕的話,也一並刪去吧。”


  皇帝身邊跟著的不僅有宦官、宮娥、衛士,還有大批的史官。他們如同影子一般守在皇帝身邊,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若幹年後再編成起居注。


  當今天子出身草莽,早年也曾言行無狀,滿口粗鄙之詞,自從身後跟著一群史官之後,每說一個字都需斟酌良久。


  “爹爹問女兒的意見,難道是想聽女兒說——這家公子容貌不錯,那家公子豐神俊朗之類的麽?”榮靖訝然。


  皇帝點頭,“你啊,終究還是年輕氣盛。”


  榮靖出嫁是必然的,要嫁給哪一家誰皇帝心裏也有數。這一次隻是來問一問女兒,喜歡什麽樣的男子,是麵容白皙的、還是身量高挑的,是有才華的,還是有武力的,他好從哪一家的兒子之中慎重挑選——這便是榮靖作為公主,僅有的自由了。


  榮靖默然,她朝皇帝行了一禮,“陛下看著辦便是。”而後起身告退。


  嘉禾拈著手中沒吃完的栗子糕,不知是該跟著阿姊一塊離開,還是繼續留在父親身邊。


  “阿禾。”皇帝看向了暫時讓他省心的小女兒,“你認為你阿姊說的那些話,可有道理?”


  嘉禾小幅度的點頭。


  別的不說,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確是讓人頭疼了。


  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研究父親在前朝所需要麵對的那些人,可是至今都沒有理清,哪位大臣與哪位大臣之間是仇家,哪位大臣與哪位是姻親,誰是誰的門生,誰是誰的朋黨。


  大臣們相互抱團,留下她父親孤零零的,豈不任人欺負?


  與其將榮靖嫁出去製衡朋黨,不若下狠手整治他們。


  但這很難,她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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