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二 章
“這世上最複雜的就是人,一群人聚在一起,複雜程度更是難上加難。作為皇帝要治理這天地下億萬的臣民,所以說皇帝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一份差事,這份差事想做好,片刻也不得輕鬆。”皇帝笑著抱怨。
嘉禾用力點頭。
她原本是不需要理解這份難處的,因為再怎麽受寵愛的公主,也注定與皇位無緣。
可問題是,如果一切曆史走向都按天書上來的話,她或許就要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位正兒八經登基為帝的公主。而今壓在她父親肩上的擔子,未來會壓在她的頭上。甚至她的處境會比父親現在更難。
方才皇帝在與榮靖談話的時候,嘉禾看似在一旁無所事事,實際上一直在找機會偷瞄禦案上的文書。
如果她是男孩,是太子,那麽這些與天下蒼生息息相關的公文會被送上一份抄本到東宮供儲君閱覽。可她不是,因此她隻能趁著這樣一個機會小心翼翼的窺視。
在這之前她很少真正接觸過朝中事務,奏本上寫著的字句她每個字都看得懂,連起來卻讀不出是什麽意思,讀出了什麽意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無怪天書裏說,她當了皇帝之後沒多少年,就被臣子們拽下了皇位。皇帝這樣難當,古往今來那麽多被精心教養的太子最後都成了庸主、昏君,她一個從小學著《女戒》、《女訓》的人怎能可能知道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皇帝沒有注意到小女兒此刻難看的臉色,就算他注意到了,也絕不會猜到嘉禾眼下正在想著什麽。他歎息了一聲,又道:“不過雖然做帝王難,可現在朕卻覺得,沒有什麽比做一個父親更難的了。”
嘉禾感覺到這句話中似乎有責怪的意味,忙道:“阿姊其實是很尊敬爹爹的。”
“朕知道。”皇帝揉了揉嘉禾的頭發——他和榮靖一樣,喜歡這樣對嘉禾,“有許多事情,是朕對不住她。朕與阿音這些年生分了許多,上一次並肩坐在一塊閑聊,還是很多年前了。那時阿音好像比現在的你也大不了多少。一眨眼,她就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阿禾你過幾年也要出嫁了。”
出嫁……嘉禾怔怔的想了一會。這對於世上幾乎所有女子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情,但那本預言了她命運的天書,並沒有說她未來的夫君是誰。
說起來,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帝,那她的夫君算什麽,男皇後麽?
嘉禾忍不住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皇帝輕喚了她一聲,“阿禾,在發什麽呆呢?”
他的聲音溫柔,作為父親,他在女兒麵前一慣和藹。他是個矛盾到了極點的人,戰場上殺伐果決,朝堂上陰冷多疑,防備猜忌自己身邊所有的人,卻又對身邊人都抱有一絲柔軟。既殘忍又仁慈,既心狠又戀舊。
“來,有什麽煩心事說與爹爹聽聽。”他遞給女兒一塊糕點。尋常人家的父親都未必有他這麽和顏悅色。
“我有件事,一直先要說給爹爹聽,但又不敢。”嘉禾想起了那本天書,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說給皇帝聽。
杜皇後教導過她,讖緯之言不可信,那本天書上語言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說不定所謂的天書就是奸邪小人編寫編出來誆騙她的。
可即便賢妃已經懷孕,即便眼下一切風平浪靜,她心裏卻始終還想著這事,若天書上的字句是假的那還好,若是真的……她非得讓皇帝及早警惕未來的危險不可。如不能避開厄運,豈不辜負了這段機緣。
“女兒這陣子,總在做一個噩夢。”有了杜皇後那兒的前車之轍,嘉禾不敢直接將天書的存在說出來,“夢見了許多不好的事情。”
“與朕有關?”皇帝猜到了女兒猶疑的緣故,嘉禾與榮靖不同,榮靖在父母麵前可以做到肆無忌憚,而自小被女官以嚴格禮儀教導出來的嘉禾卻有許多的顧忌,“但說無妨。”
“女兒夢見爹爹被人刺殺。”嘉禾一臉凝重,為了引起皇帝的重視,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樣的夢,一連做了許久了。”她不說皇帝沒有子嗣的事情,也不說她會即位稱帝的事,這兩項說出來隻怕會給自己惹來麻煩,如果皇帝平平安安活著,那無論是後嗣問題還是繼承人問題,都能順利解決。
與杜皇後不同,皇帝是相信鬼神的。
從乞兒到天子,這樣的飛躍過於巨大,他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麽東西是依靠命數來主宰的。因此他在成為皇帝之後,反倒比從前更加敬畏神明,生怕眼前所擁有的榮光隻是他的一場幻夢。
“夢裏是誰殺了朕?”
如果是旁人在他麵前說了這樣的話,他一定會反複思考這人的真正意圖是什麽,但嘉禾……他暫時不願以太過複雜的心思去揣測自己的親生骨肉。就當嘉禾說的是真的好了,那麽那個在夢中敢於對他下手的是誰?
嘉禾敏銳的覺察到父親的眼神變冷了——
“女兒不知道。”
“但不管是誰,隻要爹爹足夠小心,就不會有事了。”她說著笑了笑,安慰道:“何況那不過是女兒的一個夢罷了。”
“也是。”皇帝舒展眉眼。他畢竟曾是多次曆經刀光血雨,親手打下了整個江山的人。在他年輕的時候,為了殺敵他悍不畏死,眼下做了皇帝,雖然開始愛惜自己的性命了,但也不是會被輕易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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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從皇帝身邊告退。
皇帝還需要處理國事,沒有太多的精力陪伴女兒。這一次短暫的交談後,下一次還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嘉禾年幼的時候就知道爹爹很忙,娘娘很忙,阿姊也有自己的事情,她習慣了一個人待著,自娛自樂。
走出奉天殿之時,天色尚早。她琢磨著今日剩下來的時間究竟是該獨自看書還是該去刺繡作畫。
就在這時,她見到了榮靖。
“阿姊。”她不受控製的露出一個笑容來,步速加快了些,走到了榮靖跟前,“阿姊怎麽還在這裏,是在等我麽?”
“是。”榮靖站直身子,“我想要去個地方,阿禾你跟不跟我一起?”
榮靖與嘉禾年齡差了八歲,當嘉禾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榮靖已是個半大的孩子,等到嘉禾束起垂髫之時,榮靖已是少年。按理來說,她們的關係不會太親近。
可榮靖看得出嘉禾害怕孤獨——這孩子雖然嘴上什麽都不說,總是乖巧的笑著,努力讓所有人都覺得她省心,實際上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將她的喜怒哀樂都表現出來了。
於是她無論做什麽,都會帶著這個妹妹。
“去哪裏?”
“出宮。”
嘉禾瞪大眼睛,小聲的吸了口氣。
榮靖大膽慣了,她在嘉禾這個年紀時,就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宮去。她出宮也不做什麽,最多胡亂逛一圈便回來,用她的話來講,這是為了向她自己證明,她不是籠子裏的鳥兒。
嘉禾六歲的時候,十四歲的榮靖帶著她出宮過一次,最後兩個人都挨了皇後一頓訓斥。榮靖還好,皇後已經習慣了她難以管教桀驁不馴的事實,卻不能接受嘉禾也跟著阿姊一起胡鬧。後來嘉禾十歲、榮靖十八歲的時候,她又帶著妹妹出了一次宮,那時皇帝已經下令將她送入道觀,在離開之前,榮靖帶著妹妹去逛集市、吃點心、遊園林。日落時分,她們乘著馬車回宮,在到達宮門前,榮靖下了車,指著夕陽下絢麗華美的宮闕,對嘉禾說,進去吧,雖然是籠子,但好歹足夠漂亮,也足夠安全。隻是今後,你想要離開這裏可就難了。
說完話後,她拔出身旁錦衣衛的佩刀。拉著馬車的共有兩匹馬,她隨手斬斷了其中一匹與馬車相連的繩索,而後在沒有馬鐙的情況下,踩著車轅利落的翻身上馬,無需座鞍,直接拽住韁繩,朝著白鷺觀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日嘉禾看著長姊的背影,不知為何很想哭。
時隔三年,榮靖又提出要帶她離開皇宮。嘉禾顧不得想別的,即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