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二 章
次日清晨嘉禾聽說,母親宮中多了個邱才人。
蘇徽注意到她眼眸忽然黯淡了不少。
“我不是不為爹爹高興,他又多了個一個子嗣,這是好事。”用過早膳後,她將身邊人都打發走,之後悄悄同蘇徽說道:“我就是忽然意識到了……爹爹和娘娘之間的情分,恐怕真的是不能挽回了。”
“從前陛下與皇後娘娘之間……是怎樣相處的?”蘇徽問她。
嘉禾沒有馬上回答,她想了一會之後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她隻知道自打她有記憶以來,帝後之間的疏離感一年更比一年重,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越走越遠,以為這就是世上所有夫婦的命運。
榮靖公主對於父母之家的感情已經無所謂了,她比嘉禾要年長,年長的人一般都比較心硬,對於一些恩恩怨怨,也就不怎麽在乎了。
榮靖關心的是母族的權力與地位。皇後的禁足令被解,那麽接下來就該一鼓作氣反擊那些敢對杜氏一族下手的人。
在牢獄之中要逼問杜榛的人是由誰指使,榮靖並不知道,她救出杜榛之後下令讓人將那些獄卒收押,以待日後拷問,可是不久後她便得到消息,說那些人都畏罪自盡,無一活口。
這也不要緊,榮靖猜得出背後真正想要杜氏覆滅的人是誰。
若是皇帝有心去查,就算對方謹慎小心抹去了一切不利的證據,錦衣衛與東廠也能掘地三尺找出證據來。
可是榮靖滿懷期待的等著,什麽都沒有等到。
皇帝既沒有正式澄清皇後“謀害皇嗣”的罪名,也不曾下令追究什麽,就這樣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將皇後從坤寧宮中放了出來,然後又懲辦了刑部的人,接著賜了杜榛一堆的東西,便將他送回了府中。
這簡直是和稀泥的典範,榮靖實在是難以想象自己那個從前果決英明的父親也會有天做出這樣的決議。皇帝的態度擺明了是什麽都不想追究,隻希望維持住眼下的和睦。
果然還是在顧惜趙賢妃腹中的胎兒麽?
嘉禾不知道長姊在想什麽,但她清楚榮靖是睚眥必報的性情。杜皇後被放出來後沒多久,事件風波尚未平息,榮靖便再次出宮,也不知道做什麽去了。
她沒有帶上嘉禾,嘉禾便隻能一個人呆在宮內,在不安之中消磨光陰。
這日她出門,像往常一樣偷偷去喂貓兒。
就在前往蘇徽住處的路上,她遇到了一個熟悉的人——王嬪。
據說曾經被她母親害死了兒子的王嬪。
嘉禾知道自己的父親有很多妃子,後宮中的女人品階複雜多樣,小時候她一度弄混。
王嬪是後宮三千佳麗中的一員,她的位分不算高,遠沒有到讓嘉禾正視她的地步。嘉禾隻記得在她小時候這位王姓的女人似乎為她的父親生下過有一個男孩——那是皇室第一個被記入譜牒的皇子,那孩子出生後很長一段時皇宮上下都喜氣洋洋的,為了這個孩子,皇帝幾次下令厚賞前朝後宮,更是在皇長子年滿周歲之時為他大赦天下。
但是那個孩子在三歲的時候死了。
他死的時候嘉禾七歲,他出世的時候嘉禾四歲。
嘉禾隻知道自己有個弟弟,卻幾乎沒有見過他,她身邊的宮人不許她隨意去見弟弟,王嬪那兒的人也對小皇子嚴防死守。嘉禾對這個弟弟的記憶稀少,在那孩子死去的時候自然也算不得多傷心,那時她懂了死亡的意義,在得知這一不幸的消息時,略為遺憾了一陣子。
六年時間過去,嘉禾早就忘了那個沒來得及長大的弟弟,直到今夜猛地撞見了王嬪,她才猛地想起了七歲那年弟弟夭折時她曾聽過的淒厲哭聲。
當年那個孩子是怎麽死的來著……嘉禾記得是因為春來後的一場風寒奪走了那個孩子的性命,但也有人說,是皇後殺了他。
此時此刻,六年前那個孩子的母親就堵在嘉禾麵前,如同一抹不散的陰魂。
嘉禾停下腳步,望著那個如同亡魂一樣的女人,無端害怕。
她瘦的形銷骨立,臉上不施粉黛,於是越發的顯得憔悴,一身近乎素白的裙裳,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嘉禾,好像是要從嘉禾身上看出另一個人的影子。
巧的是嘉禾現在身邊沒有任何人。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失去了平日裏對她前呼後擁的隨從,即便是皇帝的愛女,也感到茫然無措。
“你要做什麽?”嘉禾問道,悄悄後退了兩步。她下意識的從那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危險。
“我來祭奠我的孩子。”王嬪愴然開口,聲音幽冷。
“六年前我的孩子在我懷裏閉上了眼睛,我抱著他,感受他一點點的冷下去。”王嬪的聲音沙啞,字字句句平靜之中壓抑著瘋狂,“我什麽都不想,就想問問上蒼,為何要收走我的孩子。”
嘉禾想要安慰這個女人,可張嘴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才十三歲的嘉禾顯然並不懂一個母親失去子女的痛苦。
“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啊、等啊,等著害死我孩兒的人償命。可是我等到了什麽?”王嬪的眼中沒有淚落下,可她看起來是在悲泣,“我苦命的兒啊,你又得繼續等了。母親無用,不能為你複仇,此生還不知道能不能看著你大仇得報。你怨我麽?怨我麽!”
王嬪是認定了,皇後是殺了她兒子的凶手。
前些時候在趙賢妃的操縱下,慎刑司追查出了皇後杜氏謀害多位皇嗣一事,一群女人在皇帝麵前哭,其中哭得最凶的,便是王嬪。
“未必、未必就是娘娘……”身為杜銀釵的女兒,她下意識的為自己的母親辯護。
“公主聽到我兒子的哭聲了麽?”王嬪打斷她的話。
嘉禾頭皮發麻,想要拔腿就跑。可這時猛地朝她撲了過來——
關鍵時候,有人猛地拽了嘉禾一把,躲開了王嬪。
是住在這附近的蘇徽及時出現,他一把拉開嘉禾後,擋在了她和王嬪之間,“你這是要做什麽?”
王嬪不說話,也不再有什麽過激行為,隻是看著他們笑。
嘉禾站在蘇徽身後,忽然沒有那麽害怕了。她輕輕握住他的衣袖,以此緩解劇烈的心跳。
對峙片刻後,王嬪轉身離去。
“她像是瘋了。”
“這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嘉禾小聲說道:“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娘娘……”
“可……”
“大不了以後,我不再獨自出門了。”
蘇徽的眼神無奈而又溫柔,“好,聽公主的。”
蘇徽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二十三世紀婚姻製度早已消解,家族是早就被掃進曆史垃圾堆的糟粕,甚至二十三世紀的人的家庭觀念都十分淡漠,親情、愛情什麽的,都比不上自我精神上的滿足重要。
蘇徽不知道父親是誰,他與母親也不算親近。
不過和大多數將孩子甩手丟給國家來撫養的人相比,他母親對他的上心程度還是要高出不少——這或許是因為蘇徽的母親地位顯貴,以個人的能力撫養一個孩子對她來說不算什麽難事。
但蘇徽並不認為這是他的母親愛他的證明。蘇母是政界人士,她將蘇徽養在身邊,是希望,能有個孩子能夠繼承她的抱負。
與蘇徽同批被培育出來的胚胎大部分都被放棄,隻留下最優秀的那一個便是後來的蘇徽。在蘇徽很小的時候蘇母就對他進行過智力方麵的測驗,在得知這個兒子的智商遠超百分之八十五的同齡人之後,她這才在蘇徽麵前有了笑容,願意他叫她一聲媽媽。
有時候蘇徽忍不住悄悄想,如果他的沒有達到母親的要求,那個女人會不會將他銷毀掉?
也許真的會。
蘇徽從未體會過母子之間的感情,在觀察惠敏帝一家的時候,他心裏其實是有悄悄羨慕的。夏太.祖固然多疑冷酷、懿安皇後固然殘忍狠毒,可他們至少給嘉禾的是一個算得上不錯的童年,就連榮靖公主——哪怕未來榮靖會和這個妹妹不死不休,現在他們姊妹還是和睦的。
一想到長業二十年年末將要發生的事情,蘇徽便覺得不忍。她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在不久後被一點點剝奪,她一生最好的時光都在十三歲之前,過了這一年後,她將沉入泥淖,再也沒有機會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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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2大修完畢
增添了新的內容,刪去了部分冗餘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