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罷了, 無論燒沒有燒都沒關係了。杜銀釵猜,自己就算命令嘉禾將那本書交出來,這個女兒也不會乖乖聽話。


  況且她也不需要打那本書的主意, 杜銀釵懷著淡淡的自負想道。曆史不是固定河道的水流, 是把握在她手上的絲帶,她曾經改變過自己的命運,如今她已站在這個王朝的最高處, 萬萬人的現在和未來都可由她的一念而地覆天翻。


  一身明黃盤領窄袖常服的嘉禾站在她跟前, 肩上織金的龍紋在燈下熠熠生輝。在與女兒對視了片刻之後, 杜銀釵確信自己看到了濃鬱的排斥,不知不覺的時候,曾經乖巧溫柔的孩子終究是長大了。這算什麽, 叛逆期?杜銀釵撫摸著自己眼角的皺紋, 心中一時之間湧起了許多複雜的感受。


  她淡淡的掃了一圈殿內數目眾多的仆從, 按捺住了那些問出口後或許會讓女兒感到不快的問題, 說:“皇帝如果想要增兵大同, 哀家不會阻攔。”


  嘉禾聞言抬起了頭,眼眸陡然亮了起來。


  “不過,哀家數日前與你說過的話,還記得麽?”杜銀釵倦懶冷淡的出聲詢問。


  嘉禾臉上的表情短暫的僵硬, 之後她馬上又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太後要朕抓住機遇,而眼下不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麽?”


  杜銀釵輕嗤道:“皇帝請求哀家出麵調動軍隊增援大同,待到這一戰結束之後,人們也隻會說是哀家料事如神。縱然第一個提出增兵的人是你, 可你一個甚少出過深宮的少年人根本沒有讓人信服的能力, 再好的妙策從你嘴中說出, 都會被安在你身邊的謀臣身上。”


  嘉禾默然深思, 深思到最後,她朝著杜銀釵一拜,轉身離開了慈寧宮。


  走出殿外時,已是深夜,抬眸可見明月高懸於宮闕之上,千萬綠瓦覆上寒霜,風是冰涼的,拂過麵頰的那一瞬讓她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一次夜訪,似乎是沒有任何的收獲。看太後的意思,應當隻是不會阻止她調兵的行動,但並不會幫她什麽。她得靠自己才行。


  “陛下。”蘇徽在扶著嘉禾登上肩輿的時候忽然小聲問道:“為什麽陛下會想要增援大同?”


  嘉禾悄悄的翻了個白眼。


  其實她一開始就不該直接說要將兵馬增調大同,而是提醒太後邊防空虛需要增援,這樣的話就不會給自己惹來這麽多的麻煩。


  可現在的問題是大部分的主力都被牽製在山海關一帶,夏國的邊境又是那樣漫長,縱然朝廷想辦法又拚湊起了一支軍隊,軍隊分散在各個邊鎮,數量還是不夠。


  “為什麽是大同?”她自嘲的笑笑,她還想知道為什麽那群胡人會選中大同呢。想不出答案,嘉禾幹脆一巴掌排在了蘇徽的官帽上,“內臣不得幹政。”


  蘇徽手忙腳亂的把帽子調整回原來的位子,快步跟上肩輿,“臣與那群禦前翰林一樣俱是陛下身邊侍奉著的人,陛下什麽都說給他們,憑什麽對臣就百般隱瞞。臣也可以為陛下分憂。”內臣不得幹政簡直就是個笑話,蘇徽用他研究政治史時所發表的數篇核心論文發誓,無論是長業還是端和,這對父女就從來就沒有好好遵守過這句話,區別隻在於夏太.祖用的是以方涵寧為首的二十四監,嘉禾用的是以董杏枝為代表的女官係統。


  到了夏烈宗的時候,他倒是不用內臣了,被集體文官送上金座的農夫皇帝一度對內閣百依百順,後來,他就亡國了。亡國之前倒也垂死掙紮過,做出了幾件算得上驚天動地的大事,可還是免不了被鴆殺的命運。


  蘇徽倒也不是真的要幹政,也沒有心情和董杏枝、昆山玉那一幹人比拚在端和朝的政治影響力,他就隻是好奇——為什麽嘉禾會提出增兵大同的方案。


  該不會,真的是他不小心說漏嘴了吧。


  為了這個問題他已經和自己腦子裏的AI吵了十多分鍾了。AI表示它和蘇徽的意識綁定,如果蘇徽是真的在意識不清的時候泄露了未來,那麽它肯定是不知道的。如果曆史真的麵臨被改變的風險,它馬上強行將蘇徽送回二十三世紀,並且要在法庭上提供相關證據把蘇徽關進牢裏去;蘇徽說他一定會在進大牢之前把這個AI先反手舉報了,誰讓它實在太廢,不該發警報的時候亂來,該給警報的時候反而關機。


  離開慈寧宮後,夜風平和了下來,今晚其實是個晴夜,嘉禾抬頭看著浩瀚星河,朝蘇徽勾了勾手。


  蘇徽湊了過去,聽見嘉禾說:“是神明旨意。”


  說完,嘉禾還指了指星辰明亮的天穹,眼神中好像滿是虔誠。


  蘇徽:……


  這樣的把戲他當然是不信的,不過對於嘉禾來說,倒也真算不上是在糊弄他。來曆不明卻又能預知未來的“天書”,的的確確是上蒼給予她的指引。


  **

  嘉禾在朝堂上宣布了她想要增兵大同的意圖,不出意料的遭到了群臣的反對。


  嘉禾沒有與他們爭辯什麽,因為知道爭不過。而跟在嘉禾身後,與她一同上朝的蘇徽則是默默鬆了口氣,看樣子增兵大同的計劃並沒有成功,那麽曆史的發展還是和他所認知的一樣,真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蘇徽不是不清楚端和三年的“大同之變”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但那些死去的人於他而言隻是輕飄飄的數據。曆史的“正確性”在這時蘇徽的心中,遠比人命更重要。


  散朝之後嘉禾在禦書房發了很久的呆,蘇徽知道她心情不好,於是也就格外的安靜乖巧。到了固定的時辰禦藥房送來了新熬好的湯藥,這是給嘉禾治病用的。蘇徽從送藥宮女那裏將托盤接了過去,端到了嘉禾的麵前。


  嘉禾還是在發呆,而且不知為什麽,這一天她看向藥碗的目光頗有些古怪。


  “陛下是怕苦麽?”蘇徽還以為嘉禾是終於覺醒了小姑娘的任性。


  “朕想學騎射。”嘉禾忽然說。


  蘇徽正拿著瓷勺吹藥,聞言詫異的看了嘉禾一眼。


  “朕想學騎射。”嘉禾重複了一遍。


  “啊,好事。”蘇徽木然的點頭。


  鍛煉身體增強體魄,蘇徽舉雙手支持嘉禾學習騎馬射箭。古往今來多少皇帝、貴胄死的早都是因為常年養尊處優不愛動彈,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多活動一下也好——這樣想的時候,蘇徽忽略了嘉禾就算身體健康,也會死在二十五歲的事實。


  漢唐之世,女人騎馬不是什麽怪事,隻是自宋之後,越來越多的婦人被拘在深閨之中,世人推崇貞靜嬌柔之美,漸漸的別說騎馬,富貴人家的女孩就連凜冽一些的風都受不住了。


  嘉禾提出要學習騎射的時候,引來了不少儒生的微詞,認為這不成體統,還有臣子擔心女皇受傷,力勸嘉禾打消這樣的念頭,說就算是官宦之家的公子都力求乘轎出行,嘉禾學習騎馬簡直是自討苦吃。


  嘉禾沒有搭理這些人,隻派出林毓和這些人扯皮,董杏枝則已經從駐京守軍中找來了能夠教導嘉禾的師父。


  初學騎馬的時候嘉禾很是緊張了一陣子,她下令讓董杏枝給自己找老師的時候很是果決,然而臨到那一天,前往校場身上卻出了一層的冷汗,濕了裏衣。她在乎皇帝的尊嚴,就算害怕表麵上也還保持著鎮定的模樣,隻有敢於直視她眼眸的蘇徽才看到了她的驚慌。


  “陛下,禦馬監送來的馬都是性情溫順的小母馬,應該是很好駕馭的。”蘇徽安慰她。


  嘉禾麵無表情的點頭。她已經邁著僵硬的步子走到了千挑萬選的坐騎麵前,身子卻還是緊繃著的。


  蘇徽又說:“這馬個子不高,摔下來連腿都不會斷,陛下放心。”


  嘉禾的臉色一下子從麵無表情變成了僵硬難看。


  並不擅長安慰人的蘇徽靜默了片刻,有些無奈的開口:“臣想向陛下請一個恩典。”


  “什麽?”死盯著馬匹的嘉禾心不在焉的問道。


  “臣也想學騎馬。”


  嘉禾驚訝的眨了眨眼。


  蘇徽其實也心裏發慌。他和嘉禾一樣從小就沒上過馬,現在骨齡十五歲,體格比嘉禾還要瘦弱,選來的母馬雖然不算高大,但他的腦子裏已經浮現出了數十種自己墮馬的場景。


  “臣和陛下一起學,臣如果摔著了,陛下能夠從臣身上吸取到經驗教訓,臣如果僥幸沒摔,也能把經驗教給陛下。”最重要的是,兩個人一起麵對同一份恐懼的時候,那份恐懼會被分攤,分攤之後將不再那麽可怕。


  嘉禾看了他好一會,沒說什麽。一旁的宮女乖覺的命人又去禦馬監找來了一匹矮個子的馬。


  “朕小時候,阿姊曾答應過要教朕騎馬。”上馬之前,嘉禾忽然輕聲說道:“後來她做了戰場上的將軍,就再也沒有理會過朕。”


  “陛下該不會是打算禦駕親征吧。”蘇徽悚然一驚。


  “怎麽會?”嘉禾笑了笑,學著記憶裏榮靖的動作利落的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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