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趙遊舟合上雙目, 以一種堪稱從容的姿態等待著被激怒的昆山玉給他一劍或是直接用刑室裏隨處可得的刑具結果了他的性命。


  可是許久之後,他半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睜開眼睛時,才發現昆山玉不知何時又恢複了從前謙和溫潤的模樣, 他理了衣袖, 站在一旁盯著趙遊舟沉默不語,嘴角噙著淡淡然的笑,似是譏誚, 又仿佛帶著高高在上的漠然。


  “昆大人好氣量——”趙遊舟明白自己激怒昆山玉的計策失敗了, 咬牙切齒的擠出了這幾個字。


  “我沒有必要與你置氣, 因為你方才說的那些,不過都是你自己的揣測而已。我若是殺了你,豈不正應驗了你的妄想?”他甚是平和的說道。


  “子非魚, 安知魚?趙遊舟, 你笑我憐我譏諷我, 然實際上, 我與你都是同一種人。我對她有私欲, 這點我承認。但你也不能否認,你同樣懷著私心。我隻能說,我並不像你猜的那種齷齪,可你, 你也未必就如你自我認定的那般光風霽月。自端和五年開始,你我一同陪伴她的身側,七年時間,足夠我們互相認清彼此。你不必在我麵前自作聰明, 事實上你想的東西, 我都清楚。”


  前半段話是以坦然的態度否認了之前趙遊舟對他的那一番指控, 後半段話, 則是在暗示趙遊舟什麽。


  他轉身而去,一身白袍的袍角在這汙穢之地沾上了血與泥土,可他的背影卻還是皎皎如明月,叫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自慚形穢。


  趙遊舟注視著他的背影,眼神陰森森的涼,他本就在嚴刑拷打之中受了內傷,之前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等到昆山玉走後終於忍耐不住,一口血吐出。


  **

  乾清宮中站著數名太醫及內閣的閣臣。


  進入太醫院的醫者,從低階醫官開始一步步的熬資曆,升至太醫時多是須發皆白的老人;至於內閣的閣臣更是不用說,個個雞皮鶴發,是輾轉半百時光,曆經歲月磋磨的年長者。


  新帝坐在這群老人麵前,時常會感到不自在。隻覺得自己在這些人麵前有如一個透明人一般,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猜測的清清楚楚。


  今日這群人齊聚在乾清宮,是為了太皇太後杜氏的病情。


  這個女人身為開國皇帝的妻子,意義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後宅婦人那麽簡單。長業、端和兩朝的風雲都由她掌控,現在她快死了,一方麵有人狂喜,以為頭頂的一座大山終於將要傾倒;另一方麵又有人害怕,害怕山崩地裂所引發的震動。


  太醫院稟報了太皇太後的病情,新帝毫無醫理根基,聽不懂他們說的都是些什麽,隻知道那位老婦人病的很重,很快就要死了。


  內閣閣臣們則皺著花白的眉毛,肅然的分析太皇太後死後,朝局會有怎樣的變化,那些由杜銀釵一手扶持提拔的將領官吏會有怎樣的反應,掌控了杜家大步勢力的榮靖長公主究竟是不是誠心臣服於天子,這位曆經三朝的老婦人在這個時節死去,會不會引發什麽不必要的揣測。


  新帝插不進話,有些煩躁的撓了撓頭發,碰歪了頭上戴著的善翼冠。


  沒有人理會他,他就當真就像個稚嫩孩童一般,人們會給孩童好衣好食,悉心愛護,卻不會在意孩童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新帝此時想起的是自己才進宮時見到的杜銀釵。


  他隻見過那個老婦人一次。從前在民間時他聽過杜銀釵的故事。鄉下的說書先生、落第秀才將開國帝後的事跡改編成了各種各樣的故事傳唱,那些故事是真是假也沒人知道,總之他們這些農人、商賈都聽得津津有味。


  新帝年幼時,對本朝的太.祖自然是懷揣著憧憬與敬仰的,對太.祖皇帝那個同樣了不得的妻子,更是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心情。故事裏的杜氏永遠總是俠骨柔腸的巾幗豪傑形象,他們這些聽了故事的鄉下小子,偶爾做夢也會想,自己若幹年後要做太.祖那樣的偉丈夫,要有杜氏這般英麗的妻子。


  後來忽然有一天,有官吏找到了他,告訴他,他就是太.祖皇帝的侄孫,他的人生便如同鯉魚躍龍門一般有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他被接入京城,換上龍袍,曾經被他仰望跪拜的官吏都跪在他的腳下,他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腦子裏輕飄飄的——直到他被簇擁著走動慈寧宮前。


  慈寧宮的宮門緊閉,給了這個得意的年輕人一記當頭棒喝。


  宮人們告訴他,太皇太後病重,不能見他,可他還是從緊閉的宮門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冷漠,就好像是在提醒他,他雖然姓周卻也仍舊是個外人,那個英雄一世皇帝,與他沒有半點關係。他隻是個無能且卑微的鄉下小子而已。


  後來直到他登基之後的許多日,慈寧宮的宮門才忽然打開,宦官傳出懿旨,說太皇太後要見他。


  當他整理好衣冠,鄭重的前去慈寧宮之後,才發現慈寧宮的宮門依舊沒有打開,杜銀釵病中時常感到胸悶氣短,醫者叮囑她出門透氣,恰好那日天氣晴朗,她便去了慈寧宮外的涼亭。


  那座不大的六角亭內懸掛著珠簾與紗帳,亭內坐著夏朝最尊貴的女人,身邊有數不清的侍者簇擁著她。新帝在涼亭之外朝她跪拜行禮,連上亭的資格都沒有。杜銀釵與他隔著數十步的距離遙遙相望,什麽話也沒說,等到新帝在忐忑中回過神來,這一行人正浩浩蕩蕩的離開涼亭,望慈寧宮方向而去。


  新帝沒有讀過書,不懂貴胄的矜傲與骨氣,但他卻也意識到了自己受到了侮.辱,從那之後他深深的厭惡上了杜銀釵,甚至一度夢裏都想著要如何將這個老婦人踩在腳下出氣。現在杜銀釵要死了,他其實很開心,隻不過當他收到一封從萬壽宮遞上來的上表之後,他忽然又開心不起來了。


  當臣子們因為杜銀釵將死而爭來辯去的時候,新帝低頭看著那封上表——紙上的文字他認不得,然而片刻前曾有識字的宦官將上頭的內容讀給他聽過。這封奏表是萬壽宮中,他的姑母周嘉禾所寫,懇請離開萬壽宮,前去探望自己病重的母親。


  萬壽宮和慈寧宮隔得不遠,同在紫禁城內。然而他身邊的宦官都勸他,萬萬不能讓周嘉禾離開湖心島。


  新帝原是巴不得杜銀釵趕緊去死,周嘉禾會不會因母親之喪而悲痛他也並不在意,可是嘉禾這封奏表言辭懇切,為了勸新帝放她去慈寧宮,甚至還提到了新帝的母親。


  新帝自幼失怙,由寡母撫養成人。他自小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母親沒少為他操心。前年一場疾病,他的母親去世,當時他一貧如洗,買不起能夠治病的藥,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病亡,那份痛苦,他至今都還記得。


  奏表中提到了他的母親,說希望他將心比心,於是新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含淚葬母時的悲傷,心中一軟。


  但他仍然沒有同意周嘉禾探母的請求,他又不傻,不至於這樣輕易就被說服。何況就算他同意了,他身邊的臣子和宦官們也未必會同意——現在新帝意識到了,自己雖然是皇帝,可這個皇帝壓根就不如戲文中說的那麽風光。


  恰此時有一名閣臣說起了榮靖長公主送上來的一份奏疏,說是請求修葺陵園,為太皇太後的葬禮早做準備。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榮靖不說,禮部也早該去操持。


  新帝心頭正好被愧疚壓著,又因為自己手中無權而苦悶,不等閣臣們說什麽,便陡然站起拍板,“便依榮靖長主的要求,撥她幾千工匠修陵。”


  **

  湖心島,萬壽宮。


  蘇徽被送走之後,這裏便更加的冷清了。嘉禾坐在窗邊吹著笛子,斷斷續續的曲調,說不上好聽。


  董杏枝走了過來,為她端上了今日的晚膳。正要離開,嘉禾卻叫住了她,“你去哪了?”


  董杏枝微笑,“奴還能去哪?”


  “你以我的名義,給乾清宮寫了一封奏表對不對?”嘉禾輕易的猜出了董杏枝瞞著她做了什麽。


  董杏枝也不否認,“奴也是為了您的大計……那皇帝性情軟弱,天生愚鈍,恰好能夠利用。”


  嘉禾卻搖頭,“你錯了,那孩子並不傻,更不是什麽軟弱的人。你們呀,不過是仗著這人孤苦伶仃,所以肆意的欺負他罷了。內閣的臣子如是、宮內的宦官如是,連你亦如是。”


  “他確實可憐,沒有親族、沒有友人,更沒有半點勢力,帶著空空如也的腦子,在懵懂之中被迎入了京師,這天下每個人都叫他皇帝,每個人都隻將他當做傀儡。可是,長公主——您莫非是在同情他麽?”董杏枝走到嘉禾跟前,緊緊的蹙著眉頭。


  “當然不是。”嘉禾擦拭著長笛,“這孩子不需要同情。我隻是提醒你,別看輕了那孩子。”


  董杏枝以為她在害怕,於是低聲安慰道:“長公主放心,我們……不會輸的。”


  嘉禾抬眸看了看她,輕笑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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