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是誰?
他是夏朝開國將領康懋的小孫子, 十三姓功勳之中宋國公府的庶出子,康彥徽——蘇徽還沒來得及開始費心思索,一個答案就再自然不過的浮現在了心頭。
原來, 他是叫康彥徽, 康家庶出的第七子?
對,一定是這樣……吧。
他的大腦和認知清楚的告訴了他,他的身份。他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可是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麽, 一時半會他根本想不起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纖細、白皙、修長,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這沒什麽問題。唯一讓他有些在意的是, 這雙手似乎小了一點, 看起來屬於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然而在潛意識中, 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二十多歲了。
不過這樣的疑惑隻是在他心中轉瞬即逝, 在仆人的服侍下,他洗漱完畢,並換上了夏朝男子居家常穿的交領道袍,梳發的時候他盯著鏡中自己的臉, 感到了一絲安心,嗯,他確認鏡子裏的就是他自己——隻是不知為什麽,他下意識的覺得身後的侍婢會給他綰一個雙鬟髻。但是, 等等, 雙鬟不是女人的發式麽?他會這樣想, 難不成是有什麽奇怪的癖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出門時, 伺候他的婆子叮囑他:“哥兒,等會到了老爺太太麵前,記得好生與他們道別。若無什麽意外,您大概就要跟著錦衣衛去宣府了,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宣……府?這兩個字像是一根針,猛地紮向他,刺得他稍稍有些疼。
他想起來了,他是宋國公府的第七子,現年十五,族中人要送他去做錦衣衛,侍奉女皇跟前,以求飛黃騰達。
眼下是端和五年,女皇陛下在宣府親自指揮對胡人的戰事已有兩年,朝廷中樞大半都挪到了宣府,而這短短的兩年時間,不少年輕士子、武將都因戰事的緣故得了出頭的機會,或是因陪王伴駕而得了女皇的青眼。有道是亂世出英雄,眼下雖不是亂世,可最臨近沙場,充滿了硝煙氣的宣府,卻成了有誌之士一展抱負的最好場合。
如今在陛下身邊最受寵愛的是一對罪奴出身的兄弟,姓趙,領了錦衣衛的差事。因女皇身在邊疆,處處都需小心謹慎,錦衣衛的規模也一擴再擴,這一次趙家兄弟中的一人便奉女皇之命,回京招募人手。
回憶完這些後,蘇徽對自己眼下的處境有了個大概的了解。但了解完畢後,他又對自己的回憶產生了一絲疑惑。這些記憶,他若不試圖回想,就什麽也記不起來,一旦開始回憶,一大堆如同流水賬一般的信息便洶湧而來。
就好像……一個人喬遷新居,東西都收在箱篋之中,要打開箱篋,方能取出細軟。又好像在玩一款遊戲,遊戲背景需要玩家在登錄之後自行查找——慢著慢著!第二個比喻是怎麽回事?遊戲?登錄?這都是什麽啊?
蘇徽捂住了腦子,他感覺到自己仿佛是被灌輸了什麽奇怪的認知。
“七哥兒,頭疼麽?”身旁的小廝關切的詢問。
“不疼。”蘇徽訥訥的搖頭,將按在額角的手放下,捂住了胸口。
頭不疼,然而他不知為什麽,卻總覺得自己胸口有傷,是個氣息奄奄的垂死之人。但他不能死,他急著去救某個人,他心裏惦念著一件事,那件事非常重要,重要到……
重要到他現在完全想不起來。
如今身份是康家七少爺的蘇徽用力的搖頭,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他像是魔怔了一般,今日腦子裏總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恐怕是昨夜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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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國公康懋年輕的時候是淮河一帶的水匪,在天下大亂的時候並沒有逐鹿中原的打算,隻想著在自己的地盤上吃肉喝酒,靠著手下的弟兄們在戰火四起的年代混個衣食無憂。
他這樣沒什麽出息的反賊,亂世中有不少,運氣不好的,大多都死了,而運氣好的嘛——就如康懋這般,成了一個王朝的國公。
當年集結了一群吃不飽飯的流民便扯旗造反的周循禮和康懋一樣都隻是匪寇而已,這支匪寇為了一口糧食北上劫掠,不可避免的就撞上了康懋的水匪。當年周循禮的軍隊數目和武器還遠遜於康懋,然而憑著這個年輕人在戰場上天生的敏銳,竟也和康懋打了個不相上下。康懋一時之間吃不下這支新生的軍隊,而周循禮也奈何不了龐大的康家水賊。最後杜銀釵出麵求和,於是雙方休戰。
康懋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伶牙俐齒聰明討喜,又聽聞與他纏鬥多日的將領正是她那不滿二十的丈夫,心中大為驚奇。見到了周循禮之後,他深感這少年或許非池中之物,於是便與他結拜了兄弟。
康懋隻想喝酒吃肉睡女人,對天下沒有多少興趣,周循禮這對夫婦卻勢必要帶領著他們的兵馬橫掃六合的。康懋是大方闊氣的性子,在這對夫婦根基尚淺的時候,毫不吝嗇的借他們船隻與糧草。後來周循禮的勢力逐漸壯大,他心想自己成日裏躺在淮河畔,也不過是燒殺搶掠,跟著結義弟弟一起,說不定搶到的還更多,於是索性領著一整支的隊伍一起投奔了周循禮。
夏朝定都北京之後,周循禮封賞功臣。這時的康懋自然不敢再以結義兄長的名義自稱,他誠惶誠恐的拜伏在天子腳下,自稱為臣。因過去的交情,他被封做了宋國公,但他心裏也清楚,他不是那等有本事的人,撈到了國公的爵位也就不再奢求別的,自此以後,專心享樂,不理世事。
為保家族富貴,他將自己的女兒盡數嫁去了高官顯貴之家——就譬如說他最為貌美的孩子,就給了杜銀釵的兄長做妻子。十六七歲的小女兒在聽聞自己要嫁給年紀是自己兩倍多的男人時,哭得肝腸寸斷,他狠下心來還是把女兒推了出去。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不錯的,因為姻親的緣故,康家至今在京中仍是如魚得水。就連當初那個鬧著不肯嫁杜雍的女兒,如今不也好好的做著她的韓國公夫人麽?
不論是勳貴、儒臣亦或者是文士名流,都與康家有過聯姻。康懋別的本事沒有,認人的能力倒是不錯,否則當年也不會為自己找到周循禮這樣的結義兄弟。
這些年來,女皇的勢力因戰事的緣故,水漲船高。她遠在宣府,京中內閣就算有心遏製她,也鞭長莫及。康懋於是心想,自己是不是該從女皇陛下身上打打主意了。
他原先在族中培養了好幾個秀美聰慧的晚輩,可惜都是女子,之前依稀聽聞女皇似有磨鏡之好,曾有一名女官備受其寵幸,與之形影不離。康懋心中羨慕,但又很快聽說,那名女官觸怒了陛下,也不知是死了還是被放逐,總之至今都沒人能在女皇身邊再見到這樣一個人。康懋於是暫且收斂了心思。
這一回趙遊翼奉命回京招募錦衣衛,他便又忍不住動了心。康家上下與女皇年紀相配的兒郎他甄選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無奈的發現,竟沒有一個可以入女皇眼。在康家,女兒生下來隻要不夭折,就注定會被送出去聯姻,因此女孩的教育反倒更為仔細,教琴棋書畫、儀態禮數,男子反倒一個個文不成武不就,和康懋一般耽於享樂,反正姊妹們能為他們換來富貴,又何必下什麽苦功夫——康懋便是有心管束,奈何風氣已然形成,他無可奈何。
當就在這時,有人告訴他,您第三個兒子有一個庶子,才華尚可,不染紈絝之氣,重要的是容貌清雋,必得女皇歡心。
康懋聞之大喜,連呼天佑康氏,然而喜過之後又忽然心生疑惑,他……什麽時候有這樣一個孫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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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懋的第三子康端甫正與自己那個貌美的庶出子談話完畢。
爺倆也沒什麽好說的,無非是叮囑兒子到了女皇身邊一定要小心行事。
又告訴兒子,這沒什麽丟人的,君不見趙氏兄弟在得到了女皇寵幸之後,是何等的威風,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咳,不對,是康家的女兒既然都能用婚姻為家族換來利益,男子在這方麵也不該輸於女人才是。
這些勸慰的話聽起來雖然說不上來的奇怪,但好在他那個兒子從始至終都是乖巧安靜的姿態,默默的聽著,默默的點頭,沉穩的不像少年人。
“其實你也不一定非要效仿……”康端甫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麵首”二字咽了下去,說:“你也可以設法建功立業,如今戰事未歇,宣府便是邊關重鎮,若你願意,便去殺敵立軍功。並不是每個在女皇身邊的男人,都是懷抱著不堪的目的。人們雖說調侃那些禦前近臣是麵首,可實際上心裏也一個個的都清楚,像昆家子、方家郎,這些人絕無可能是男寵之流。他們能有今日,憑借的不是諂媚,而是才氣。”
蘇徽麵無表情的點頭。
父子間的談話說不上來的尷尬,照理來說他們是血親,可是無論是康端甫還是如今名字是“炕彥徽”的蘇徽,都感覺對方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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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波是,集體被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