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荒原之上, 一場戰事將將結束。
榮靖將佩刀上的血擦拭幹淨,收刀入鞘。皎皎明月映照著遍野的屍骸,血腥的顏色因冷月的霜華而增添了幾分靜謐的優雅。
“全軍休整片刻, 繼續追擊。”形容憔悴, 眼神卻明亮得如同有烈火燃燒的榮靖開口說道。
方才與他們交手的北戎騎兵,正是他們在草原之上追蹤了大半個月的目標。半個多月之前,這支軍隊因缺少糧草襲擊了大同——當然他們也不笨, 沒有直接進攻有精兵駐守的大同城, 而是搶掠了大同周邊的村落。
自長業二十年之後, 這樣的事情就常有發生。胡人屢屢南下擾邊,每次都是搶完糧食財物與女人之後就逃。
隻是那一次,安排在大同周邊的斥候發現, 這支胡騎竟是北戎王帳軍, 統帥他們的將領, 疑是一位北戎王公。
在夏人看來, 北戎人是粗俗的蠻夷, 北戎的王族和賊寇也並無什麽分別。兩年前他們的王儲罕緹摩就曾親自率軍進攻過宣府,對於這些塞外蠻夷來說,就沒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
可是兩年前罕緹摩來宣府,是為了報李世安突襲北戎王帳之仇, 也是因為得到了細作傳遞消息,知道宣府城中有夏國皇帝。那麽這一次,又一名北戎王族出現在大同,是有什麽別的目的麽?榮靖懷疑他們絕不僅僅隻是想要搶掠一點財物和人口那麽簡單。
於是她親自率領大軍包圍了這支北戎騎兵。對方十分棘手, 戰鬥力強的不像是漠北隨便哪個部落的牧民拚湊出來的軍隊——不過這也在榮靖的意料之內。血戰之後, 這支騎兵衝破了包圍向北逃竄, 榮靖毅然決然的下令追擊。
今夜是半個月來她第三次追上這支騎兵了, 很遺憾,交戰之後又一次讓他們逃了。此刻榮靖的心情相當糟糕,眼神陰鬱得叫人害怕。
這種時候也唯有章懷英敢壯著膽子走到她麵前勸諫,“長公主,不可再追了。”
“戰場之上機不可失。”掌兵多年的女人用冷硬的口吻說道:“我一定要全殲了這支軍隊,生擒北戎王族,給所有長城以北的胡虜一個震懾,我還要知道,這些年來他們如同蝗蟲一般煩人的擾邊,究竟是為什麽?”
“可是將士疲憊,軍心不凝,再追下去戰敗之風險。”章懷英拱手,萬分誠懇的勸道。
榮靖下意識的想要譏笑,她一個女人在連續疾行幾個晝夜又與地方激戰一場後,尚能精神奕奕,一群年富力強的男人,怎麽就疲弱得不行了?
然而回頭看向身後正在清理戰場的兵卒們,確實是一個比一個的頹喪,士氣無比的低落。
“……那傳我命令,便休整一夜。不過我們漢人的馬匹本就不如塞外良駒,這樣一來,我擔心他們會就這樣逃了。”
章懷英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在下認為,其實最好的法子不是暫時休整,而是直接班師回大同。”
榮靖深吸口氣,壓抑住了怒意,隻將手按在了刀上,說:“誰若再言回師,軍法伺候。”
章懷英不敢再說話。即便他與榮靖交誼匪淺,卻也從不在她麵前造次,因為他知道這位有著將軍身份的長公主是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最初她統禦軍隊的時候,不少油滑的兵痞、輕狂的將士都不服氣這個女人,可不消半年,便服服帖帖的跟隨在她馬後,隨她衝鋒陷陣,究其原因,不過就是因為榮靖足夠心狠,凡是不服她的,統統被她毫不猶豫的斬殺,凡是甘願效忠的,高官厚祿定然不少,如此恩威並施,效果顯著。
然而章懷英雖是攝於榮靖之威不敢開口,眼神中的無奈卻怎麽也藏不住。榮靖瞥了這位最受她倚重的謀士一眼,壓低了聲音,“我知道章先生在擔心什麽,將士疲憊,軍心不振,的確不是一個晚上的休息就能恢複的。眼下我所統領的,都是跟隨我多年,戰力不俗的將士,可再鋒利的刀,用久了也會變鈍,久經沙場的戰士,會漸漸的在征戰中失去勇毅之心。他們何止是不願意隨我趁夜追擊胡虜,他們更是不願再繼續打這場仗了。”
章懷英詫異的抬頭看向榮靖。原來他所憂慮的,她都知道。既然知道,那又為何——
“有些道理,心裏雖然清楚,可現實往往逼得你不得不迎難而上。”榮靖猜出了他想要問什麽,在他開口之前解釋道:“士卒厭戰,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的事情。我朝士卒,多為屯戍兵,閑時農耕,戰時出征。從長業二十年至今,戰火燒了五年之久,農事荒廢,他們自然心中不樂。可若想要在戰場上通過死戰掙得軍功,卻又不是容易的事。齊國公他們的軍隊尚好,我麽……一來年紀太輕沒有多少資曆,而來是皇帝的長姊,身份尷尬。這些年我那位好妹妹有意打壓,連帶著我底下的將士都鬱鬱不得誌,他們肯為我舍命衝鋒才怪。”
章懷英歎息,“長公主殊為不易。”
又說:“在下從未對長公主有過什麽怨懟不滿,隻是偶爾會想,長公主若是能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我們這些人的日子,也能好過上許多。”
榮靖深深的看了一眼章懷英,“懷英,你是我的幕僚,俸祿從我這裏支出,算是我的私臣,我顯赫了,你的地位和待遇的確都能夠得以攀升。但我統領的數萬將士,卻並非我的私兵,他們是屬於陛下的。”
章懷英撚須,很是滿意自己總算將話題引到了這裏來,他說:“我朝向來兵將分離,平時兵甲皆由都督府管理,將軍多為閑職,唯有在戰時才會授予善戰之臣帥印,使之統領軍隊。可自太.祖一朝以來,兵將分離之法便一直未能得到貫徹。李、鄭等人威望過高,即便卸去兵權賦閑在家,即便太.祖將那些追隨他們征戰天下的老卒打亂編製,拆分成數股部隊,他們的影響力,依然在軍中根深蒂固。”
“這對皇帝來說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榮靖冷冷道:“我也姓周。”
“長公主姓周,卻也是李、鄭二人的學生。”
“你難道是認為,他們會出於師生之誼,將數十萬的軍隊交到我手裏?”榮靖嘲弄的問。
章懷英假裝沒有聽懂榮靖話語中的譏諷,說:“至少長公主與他們交誼匪淺。在下認為,長公主應該效仿他們。其實這一場戰爭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發展自身的機遇。就連陛下,不也是在努力的將宣府駐軍轉為自己的禁衛兵麽?借著兩年前罕緹摩入侵時宣府守將守城不利,殺了不少武官,提拔上了自己的人手,甚至又將錦衣衛也一並編入了宣府軍製之中。陛下是想要吞下整個宣府,然後再用用數目多達十萬的禁軍來剪除其餘的威脅。”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麽將我手中的兵卒,變為我自己的私兵?”
“這時候,便需仰仗長公主的夫家了。”章懷英說道。
杜氏一族。
榮靖沉吟不語。
其實杜雍不止一次暗示過她,他可以助她謀取皇位。可她不敢與杜雍合作,為此還專門讓自己的丈夫杜榛前去警告了杜雍一番。因為她不確定,究竟是她利用杜家,還是杜家拿她做槍。
“懷英,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榮靖翻身上馬,“杜家富有四海,這個我知道。”杜雍做過許多年的戶部尚書,掌天下之財。但他的家底,其實更多的來源於開國之時,隻是那份財富從不敢示於人前,“你要是再為杜家說話,我便要懷疑你收了賄賂了。”
章懷英連忙低頭。
“傳我命令,全軍開拔,追擊胡虜。”上馬之後,榮靖對月揚鞭,忽然開口說道。那張藏於兜鍪之下的臉露出一個惡狠狠的笑容。
“長公主?”章懷英滿臉詫異,不明白她為何忽然改了主意。
“懷英你提醒了我,反正這群人休整一夜也沒有什麽區別,那就不必休息了。”榮靖輕描淡寫的說道:“至於回師大同,這是萬萬不能的。”
“還請長公主愛惜將士——”章懷英激動之下抓住了榮靖坐騎的韁繩。
“別說這群人不是我的私兵,就算他們是,畏縮避戰也不是愛惜他們的方式。”榮靖冷冷的甩開他:“你還沒有明白麽?我們已經踏入敵人為我們布下的陷阱之中了,不戰,便隻有死。”
草原之上,難辨東西南北,可若是仔細對照過這幾日他們的行軍路線,便會發現這半個月來,他們一直追著的北戎騎兵,並沒有一位的向北逃竄,而是領著他們在草原上繞了幾個圈。
這其中如果沒有陷阱,榮靖是不信的。這時候如果回師會怎樣?捕獵的狼群會以為獵物害怕了,會得意的從埋伏處衝出來,將獵物撕碎。
不過榮靖一點也不怕,置死地而後生,以少博多,以弱盛強,這都是她擅長的戰術。其實不僅將士厭戰,她也早就厭了。在大同城內死守實在無趣,守城之戰也並非是她所長,衝鋒陷陣,一往無前才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