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嫁與死亡
秋風漸起,今日落大雨。
我的畫完成了,畫中的他白衣招展,暗香陣陣,撐著一把油紙傘立在小橋上。清明煙雨中他隻是一襲白衣的背影。
天氣悶熱而又潮濕,熟宣上的墨色暈開了好幾次。阿蠻捏著葡萄靠在我的畫桌上打瞌睡,她眼睛眯著眼睛像隻慵懶的肥貓。圓乎乎的身子一哆嗦手上的葡萄就滾遠了,等她驚醒的時候才發現滾圓的紫葡萄已經“慘死”在了她的身子下麵,被壓開了花,汁液四濺。
我對著畫卷發著呆。想著要不要為這個美男背影圖題上一些詩句。想來想去隻有一句“秋日容光,人消瘦。”講的不是他,而是我。
阿蠻自從見了質子之後就不對勁了,比如將一頓三碗米飯改成了一頓兩碗半,偷偷用我的胭脂把自己化成香腸嘴,甚至連洗澡的時間都變長了。阿蠻從“女漢子”變成了醉仙樓中的姑娘,這樣的轉變讓我懷疑阿蠻是不是變了性。她突然成了真正的女人,我突然覺得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感情都被騙了。吃飯的時候看到阿蠻翹著蘭花指捏住筷子,我就沒了食欲,覺得之前吃飯會把臉埋在碗裏的人才是阿蠻。
阿蠻那邊因為葡萄的“慘死”已經鬧騰了起來。她一聲尖叫跳了起來,來回擦著自己的琉璃色刺繡的裙子,那繡著海棠秋月的裙角已經被葡萄汁暈染出一小片別樣的色彩。
這才明白,她可惜的不是美味的葡萄而是裙子。我坐在畫桌邊看她各種抓狂,尖叫,奔跑,踩起地板上的灰塵。我淡定地捏起一個葡萄,看著阿蠻裙裾下壯碩的白腿,咽了下。話說“秀色可餐”,而我噎著了。
這條裙子很美,同樣非常的貴。近乎透明的蠶絲縫製可以說是天下無雙,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我隻是想提醒阿蠻這條裙子是我的……
阿蠻仗著自己強壯的身形在屋中亂跑亂撞一陣之後終於安靜了下來,她一點點蹭到畫桌的麵前用麋鹿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撒嬌可憐的輕輕喚我“公主……”
厚厚的肉掌按在我的墨筆之上。一聲清脆的聲響傳來,我和阿蠻都驚詫的低下頭。青玉雕花的墨筆筆身被肉掌壓成了兩段。
我抬起眼,幹笑加冷笑的望著阿蠻。她也扯起嘴角的線條,驚恐淡笑著望我。凝神聚氣,我一拍桌子,如同變戲法一樣,阿蠻她消失了。我第一次發現,胖瘦和奔跑速度沒有關係,阿蠻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
等阿蠻躲好之後,我沒有去找她。今日下了大雨,潮濕又悶熱,我的心情也很抑鬱。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來了。
沒有落葉,沒有霜花,隻是徹頭徹尾的濕熱。這不是詩意的秋天隻是夏季蔓延開的噩夢。
日曆上寫著。庚申月,己未日。宜,諸事不宜。忌,諸事不宜。
將畫細細卷起收好之後,我將折斷的墨筆拿了起來。中間斷開的紋路清晰,若非親眼看見是阿蠻壓斷的,我會懷疑是阿蠻拿刀砍斷的。不過阿蠻不會這麽的變態,她偶爾變一變也就算了。
老人說,玉碎了是擋災。阿蠻壓碎了它,是不是應了這道劫難?眉心一顫,我無奈地伸手壓住眉頭,心中默默念叨該來的躲不過。
雨幕中一個太監頂著澆頭大雨跑了過來,他用衣袖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就急急的敲門。
“公主在不在?阿蠻姑娘快來開門!”他將木門敲得震天響,被雨水凍過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尖銳急迫。一度讓我以為是邊關來了加急的情報。
一轉身看見阿蠻從一個角落裏慢慢騰騰地站了出來。手指拂過腰間的流蘇,我努力裝作平靜。
“還愣著幹嘛?去開門吧,莫讓那公公拆了我的門板。”
琉璃色的長裙擺在阿蠻的腳踝上輕輕拍打,一節蓮藕色的小腿從地板陰影上跨過。我看見裙擺邊的月色海棠在眼角邊綻開,層層疊疊,阿蠻已經咚咚的跑遠了。
等阿蠻喘著粗氣再跑上來的時候,我正在咬著手指發呆。她滿麵紅光的樣子讓我想入非非,我不在樓下的那一會,她和公公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像是吵架啊,打架啊,還有……
在我思量望著她的時候,阿蠻捂住曲線豐腴的胸口,宛若在說,他吻了這裏,這裏!熱血湧上天靈蓋,我想跳起來抱住阿蠻喊出一聲恭喜。公公雖比不上質子,但也算是半個男人。他能這樣奔放熱情的對阿蠻做出這樣的事情,說明他可能沒有被淨身幹淨,至少心理上還是個健全的男人。阿蠻有歸宿啦!
結果她先跳了起來,抱住我說:“公主你有喜了!”我的腿一軟差點給這位“女神醫”跪下來。
阿蠻拉緊癱軟的我,眼神關切又炙熱,好像她就是孩子的爹。
“公主不要這麽激動,你還沒見到質子呢!”
我迷惘了這關質子什麽事情?敢情他彈了一曲《鳳求凰》我就懷孕了?這太不科學了!原來當年卓文君要跟司馬相如私奔是逼不得已,有隱情的!
“怎麽辦?”我緊張地拉住阿蠻的手問她,“那個殺千刀的男人會負責嗎?”
阿蠻滿臉甜蜜又溫柔的笑意,好似被她抱在懷裏的人不是我而是質子。
“他當然會負責!剛剛小李子告訴我,皇上要召見你宣布婚事”她頓了頓,眼中透亮的光芒閃過。“你和質子的婚事。”
一瞬間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暈過去,可是此刻我比誰都要清醒。最要命的是我揪住阿蠻的衣襟而她對我拚命放電。我不是質子,她不是我。我不開心,她卻興奮的要命。到底哪裏出了錯?
我被阿蠻拽到銅鏡的麵前,她握住象牙梳,從我的頭頂梳到發尾。銅鏡中的少女尚是天真懵懂,黑色不安的大眼睛如同兩口深深的古井,黑瞳中的一點光暈是古井中層疊糜爛的白骨花。清明又悲涼的雙眸和這張如花般稚嫩的容顏很不相稱。
“金玉生寒兮,葬吾身。欲化不得兮,鬱為枯臘。”我垂下眼瞼,吃吃的低聲長笑。
靈巧的十指幫我梳好了傾髻,雲發鬢鬢,阿蠻笑著幫我戴上一支翠玉的發簪。蒼涼將至,暮色帶著霓虹的輝煌,這便是行將就木。
中衣,外襟一件件穿上。我是個半腳踏入黃土的人,他們聞不到這股衰竭與腐朽的味道,阿蠻依舊彎著眼稍對我微笑。
她說:“公主剛剛你在傻笑什麽?念了什麽詩句?”
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是悼詞。”
阿蠻笑得歡快,眼睛眯起好似下弦月。“給誰的悼詞?”
我一字一頓的回答她“給梁國和他們的公主。”我發誓當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十五年來最認真嚴肅的。
可能天生我就不是個剛正不阿的料。就如人人都有當領袖的可能,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長出領袖的國字臉。沒有鎮壓群雄的國字臉,都不好意思上台說自己是領袖。我十五歲的臉配上這樣一句有深意的話,就成了徹徹底底的笑料。
在阿蠻笑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拎著裙角默默的退了場。
踏著木屐在地上踩水,就在我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一陣濃鬱的胭脂香傳來,頓時連打在傘上的雨珠也多出了情趣。
“妹妹怎麽還在這裏頑皮,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父皇和駙馬爺都在等著呢!”紙傘下露出一截粉頸,青絲垂在紅唇邊。這一瞥隻看見了半張臉已是魅惑入骨。
安陽真是好看,我呆呆地看著她。心裏羨慕得冒泡,第一次這麽急迫的想要長大。
“父皇已經定好了,我去不去還不是一樣!”嘴巴不滿的嘟起,這是個非常孩子氣的表情。安陽握著繡花的手帕半遮住嘴角,似笑非笑。
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很成熟了,但是有了安陽的比較,我才發現十年的差距不是鬧著玩的。在阿蠻麵前我是半個小大人,在安陽麵前我徹徹底底是個孩子。這麽說來阿蠻算是個長不大的巨嬰。
於是我笑了。
“妹妹人生大事關乎一輩子,父皇做主也是為了你好。他不會把你往火坑裏推的。”她的聲音軟軟糯糯,令我想起自己吃過的紫薯糕。
我貼著安陽近了一些,她給我一種安全感。父皇換美人比換衣服還要勤快,我的母妃死得早,可能是被氣死的。後宮女人隻管勾引皇上沒有一個懂得照顧孩子,父皇也隻管生不管養。我們幾個公主生命力都像仙人掌一樣,安陽讓我想起了娘親。
若她還在,也該是個溫婉又嬌媚的美人。
對於安陽的說詞我不置可否,父皇確實不會把我往火坑裏推,但是他可能會把我往懸崖上推。到頭來都是一樣的。
入了承乾殿,父皇穿著玄色龍袍坐在藤椅上,身邊圍坐著一堆美人。喂水果的,敲腿的,給他說話解悶的……總之隻有想不到沒有她們做不到的。
這讓我又動搖了,做個“米蟲”可恥,但是做“米蟲”真的很享受。質子怎麽說也隻算是入贅我們朱家,以後我要是想做第二個山陰公主,他肯定沒有反對的權利。
父皇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忽略之後就直直地望著安陽。
安陽緩緩跪下身子說:“父皇。”
他老人家臉部抽動露出微微可惜的表情,要是安陽不是自己的女兒,他就可以再多得一個美人。真是禽獸!上麵都隻是我的猜測。說不定父皇隻是想起了某個女人和安陽相像的女人,這個女人肯定也是他的後宮之一,所以父皇還是對安陽有些許的非分之想。
就在我反複論證的時候,旁邊的質子輕輕咳了一下。我收回了奔騰如滔滔江水的思維,父皇收回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睛。
木框紙窗上“劈劈啪啪”地打著雨水,他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與香豔迷離的場景格格不入。對襟長衣上垂著青絲發,他一合十二骨的白紙扇就來到了我的麵前。
準確說是來到了皇帝的麵前跪下,安陽扯了扯我示意我和他一起跪下。我搖搖頭,很是固執。
是他請求皇帝賜婚,和我沒有關係。我不想嫁給他,一點也不想。後來我在城牆邊上奔跑的時候在想,是不是我太年輕了才會這樣的衝動。安陽不會,隻有我和長樂會這麽做。我們終究隻是沒有及冠的孩子,等到再大一些我或許就後悔了。但死了就是死了,我永遠也活不到自己後悔的那一天。
握緊裙裾上垂下的玉佩,我冷眼看著這個冷清又俊雅的男子,他跪在昏庸肥胖的帝王麵前,鄭重又誠懇地說道:“普寧公主溫婉親和,容顏清麗,是臣尋求的佳人良配。奈何公主地位高貴萬分非臣下所能仰慕高攀,但求陛下將普寧公主許配於臣。若能迎娶公主,臣下願意指天發誓,如公主不願臣便不複娶他人,臣願意傾盡一切待公主好,此生此世心意不變。”
藤椅上虛胖的皇帝拿起玉如意撓了撓自己的後背,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麽。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這樣的話簡直是要命,我已經被打動了,前提是十五歲的孩子懂得什麽是誓言和愛情。皇帝擱下玉如意,旁邊的美人立馬給他剝開一個青澀的橘子,將一片片橘瓣小心翼翼,情意綿綿地放入他的嘴巴裏。
我懷疑父皇其實已經癱瘓智障了,不然這個問題怎麽會考慮這麽久。答案無非是好或者不好。
他幹燥的嘴唇張開吐出了橘籽,很是無所謂的看了跪在地上的質子一眼。
緩緩道:“你是王�的長子,理應將公主嫁給你,沒什麽好說的。我準了。”
我望了一眼藤椅上的那堆腐肉團,他不懂愛,他隻懂得美人的胸脯和大腿。滾他丫的公主,皇帝。他隻是個搶到天下的冷血流氓而已,他沒有關心過我,沒有關心過那些愛他的人,沒有關心過天下蒼生。
梁國將亡,亡,亡……腦海裏有喪鍾敲響,我看不見未來的方向。梁國的皇室已經瞎了眼,掌舵人都瞎了,這艘大船遲早是要沉的。
眼淚在眼睛裏打轉,臉上忽然滾燙了起來。我覺得羞恥,覺得有這樣的父皇很是丟人。我沒有去看安陽,沒有去看跪在地上求婚的質子,沒有再去看脂粉堆中的帝王。隻想到跑,將這一切都甩在身後。
外麵是雨,空氣悶熱,雨卻是涼的。我放聲大叫大喊,如同歇斯底裏的瘋子。雨撲簌簌平靜地落下,不急不緩,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