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山屠氏
遠方的更鼓敲過了幾更,奈何橋下的紅蓮收斂了花瓣沉沉睡去。空氣中彌漫著沉重不化的濃香。
幽幽的鬼火閃著暗淡的藍光如同螢火一般縈繞在我的身邊。
“呀!奈何橋邊站著一位新娘。”
農夫肩膀上猶背著木材,隻是被撕破的衣服上沾滿了血跡。他瘸著腿走到我的身邊卸下身上沉重的擔子。
我的額頭上還粘著小塊的血跡,七零八落的身體已經被陰司拚好了。隻是伸一伸胳膊仍能聽見碎裂骨頭的搖晃聲響。在沒有時間的維度中,站在這片混沌之中目送無數種死法的亡魂從我身邊飄過。
這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偶爾搖一搖腦袋,伸一伸胳膊都是愉悅的享受。骨骼脆裂的聲響好似陰司神君腳上係著的銀鈴,總是令人著迷,在這片無聲的虛空之中。
鬼魂會說話,但是已經講了一輩子,死後大家都變得沉默了許多。
“姑娘,你這麽年輕怎麽就死了?”
農夫打量著我,好像想要弄清我的死法。他身上暗紅色的血斑已經凝固,假如我有嗅覺一定能夠聞到那撲麵而來的腥臭味。
“死也要死得明白”這句話在地宮中很重要。鬼魂們在投胎前的七七四十九日會徘徊在陰陽之間,就是佛語中所說的中陰身。他們能夠看見死去的親人和愛人,能夠回到去世的地方悼念。
但是四十九日有些過於漫長,亡魂就喜歡在沒有喝下孟婆湯之前拉幫結派,大家組團去紅塵中旅遊。小團夥的標準就是你的死法。
喝藥的不喜歡和淹死鬼在一起,一個嫌棄對方身上有味,另一個嫌棄對方模樣太醜肚子腫脹得如同蛤蟆。
當然吊死的和被勒死的也玩不來,雖然死狀相似,但是死因出發點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是自殺,另一個是謀殺。倆魂魄之間很少能有共同語言。
這次站到我身邊的農夫並不多見。隻是做了冤魂也要背著柴火,讓人看著辛苦。
“姑娘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生前做了富裕人家的小妾被剪了舌頭?”
頭頂上那頂破氈帽很是惹眼,我望著他的穿著打扮想到紅塵中大約已經到了冬季。
“我會說話,隻是說話這事有些累人,懶得再說了。”
農夫見我說話就笑了,晶亮的眼睛眯起,耷拉著的皺紋也被笑容撐開了。
“你站在這裏有多久了?”
我搖搖頭,冥界之中沒有時間。自己覺得過了多久就是多久。生命都已經停止了,不會生長也不再會死亡,時間的衡量還有什麽意義?
“這一襲紅色的嫁衣真是好看,比三途河邊的彼岸花還要紅豔!”農夫眯著眼睛打量著,這一團火紅灼傷了他的眼睛。嘖嘖的語氣中滿滿都是讚歎。
“我死的那天正好是我出嫁的日子……”頭上的瓔珞搖晃,飛鳥叼著金線垂下的玉珠閃著晶瑩的光澤如同水滴。
如果我未死應該也是等待良人迎娶的新娘,蓋頭下的花容嬌羞勝月。而現在,我冰涼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臉蛋,左眼在眼眶中來回顫動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腐爛的肌膚被透明的絲線縫補好,但是地宮中往來的陰風依舊能吹進綻開的皮肉中,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麵頰白骨。
農夫想要聽完我的故事,可是每個執念的孤魂都不喜歡回憶起他們的死因。徘徊不去是因為靈魂中的喜怒哀愁還沒有被蕩滌幹淨。每一次的回憶都是一次折磨。
“我不想嫁給一個不愛的人,所以從城樓上跳下。”淡淡一說,什麽普寧公主上斥君王,下斥百官的堂皇之詞都隱去了。
孤魂就是孤魂,活人比死人更有驕傲的資本。
“唉,這麽可憐。我是個鄉野村夫,大雪封山的時候我妻病重,踩著結滿冰渣的山路往外麵走想把身上背著的木材賣掉給她抓藥,結果就滾下了山崖。我回去看過,村南的獵戶接替了我將她照顧的很好,隻要她好好活著我就能安心去投胎轉世了。”
他搓了搓手,哪怕成了亡魂,十指上凍爛的傷口依舊清晰可見。
孟婆坐在藤椅上,手中執著的舊芭蕉扇將爐火扇得火紅。被火舌舔得黝黑的藥罐中冒著汩汩熱氣。
她輕輕咳了咳,聲音嘶啞道“做了鬼魂還這麽多話,早點喝下忘川水投胎算了。做鬼哪有做人好?北山屠氏到時間該離開這裏了。”
他望了望我。
“姑娘你也快些進入輪回吧,奈何橋邊冷冷清清哪有人間好?指不定來生能投個富貴人家,修個幾世善果做上皇親國戚,世世輪回受苦也甘願了!”
我搖搖頭,說:“你先走吧,我在奈何橋邊等人。若是他也死了做了亡魂,我隻要同他講完前世沒來得及說上的話就去投胎。”
孟婆熬著忘川水作引的湯藥,露出惋惜的表情。
他回身又看了看我,什麽話也沒說。將孟婆遞來的茶碗一飲而盡,而後踏上了奈何橋再沒有轉身留戀一眼。襤褸的藍色布襖消失在奈何橋的迷霧中。他已經將前生種種都拋下了,就連剛剛同他說話的人也不會記得。
情愛是什麽?情愛隻是南柯一夢。執念抵不過孟婆日日夜夜煎熬的湯藥,最在意的那個人轉眼間就會忘記得幹幹淨淨。
地宮傳來幽幽的琴瑟之音,五十弦的大瑟,起音,回撥之間錚然有聲,鏗鏘有力。琴弦屬金,金石之聲多為飽滿清脆,靈動而輕盈。從素女彈瑟出音後便生出萬物,傳至當今,琴遠多於瑟。五十弦之大瑟已經很是少見,一曲終了,一個指法不錯的人幾乎絕跡。
原來是被陰司藏在了地宮裏。一時間我有了意想揣測的對象。
琴聲如此大氣精湛,彈琴的人一定是個傾世美人可以與素女媲美。說不定是被陰司扣留在了地宮之中,日日為他彈瑟,偶爾興起的時候還可以抱著美人做一做別的什麽……
就在這時樂音停了,我思量著是不是該拉拉手做點別的什麽,來打發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無趣時光。好讓我們這些無聊晃悠的孤魂能躲在窗簾後聽上一聽,看上一看……
作為衛道士的孟婆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我旖旎齷齪的發散思維。
“為什麽不到處轉一轉,地宮這麽大何必就站在奈何橋邊?”有些哀怨的語氣從幹癟的嘴巴裏說出來。寒意的目光好似午夜裏幽暗的燭火,頭頂上黑布包著的發髻顫了顫。
我站在奈何橋邊太久已經影響到孟婆湯的銷售,作為自由戰士已經將“我命由我不由天,拒絕輪回”這樣的思想毒瘤散發了出去,導致少部的分先驅亡魂已經開始拒絕喝下孟婆湯。又或者孟婆擔心我已經竊取了她孟婆湯的秘方然後在她旁邊開一家分店注冊掉她的名字,將她趕得失業。
但是看到孟婆的臉色越來越差,我隻好說出原因,哪怕自己很不情願。少女無知的情懷總會被別人嘲笑,但是對於你而言,那些想法、情懷可能很重要。易碎如同琉璃,自己小心捧著保護著,別人看見後就會毫不留情地將它們狠狠敲碎。並且義正言辭地告訴你――這就是現實。
“萬一我找不到他怎麽辦?站在奈何橋邊,我知道他一定會走過這裏。”
孟婆果然放出聲,低低的嗤笑。頭上黑布包著的發髻搖了又搖,想要把我這樣可笑的想法完全否決掉。
“孩子這裏是地府不是佛堂,不是讓你來實現願望的地方。紅塵中有套規矩,人的生死輪回也有一套規矩。我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久,陰司大人都沒有讓牛頭馬麵將你綁起扔入三途河裏,但是我知道你的固執等待是沒有結果的。”
“不可能,地府中一日人間一年,隻用等待數月我就能再次遇見他。”我激烈地反駁,害怕孟婆打碎我的希望。
她將爐火慢慢熄滅,換上另一罐湯藥小心地熬煮著。
“不,不!你說錯了。地府一日人間一年是對於那些沒有執念甘願進入輪回的亡靈來說,而對於你們這些不肯投胎的怨靈,隻怕是人間一日地府千年。”
“啊!”我握緊了嫁衣,驚恐的尖叫出聲。
孟婆沒有看我一眼,將爐子來回擺弄著。
“對於擾亂秩序的怨靈,陰司一般會下令將他們投入三途河中封印在裏麵永世不得輪回。還有一些,就像你一樣乖乖地站著等待。結果從秦朝一直等到了唐朝,他們等待的人都沒有來。隻有我知道他們等待的人其實已經投胎轉世了,早就將他們忘得幹淨。隻是那些怨靈被自己的執念蒙蔽了雙眼,早已和自己等待的人錯過了,還是在苦苦等待。”
手指蜷曲著幾乎不能張開,我動了動自己僵硬的身體,每一塊骨頭都發出尖銳的“哢嗒”聲響。
怕是等不到他來了。我扳開自己的手指,它們因為緊張、害怕已經完全不聽我的控製了。
“那些怨靈最後的歸宿是什麽?”
孟婆弓著身子,顫顫巍巍地搬起一旁的藤椅坐下,沒有回答。隻是撇著嘴巴向奈何橋下的蓮花池示意著。
他們的執念化成了朝開暮合的蓮花。
最漫長的等待原來不是從出生起到耄耋垂老,不是從秦國統一六國起一直到楊貴妃的馬前死。
最漫長的等待是――時間過了太久,你已忘記了自己等待的初衷。就算他和你擦肩而過,你也認不出他,不再記得。
左手的力道微微太過了一些,右手的指頭掉了下來。白皙的拇指擺在地上,依舊是緊張蜷縮的姿態。
有些人終究還是等不到的,哪怕窮極了無限的時光。佛說這是緣分,我便相信這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