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折柳已成寸寸灰
是誰?溫暖的指尖撫過我碎裂的身體。
嫣紅。我為什麽會躺在這片嫣紅之中?
血腥味,滿身都是洗不盡的血腥……隻是再沒有了疼痛。
“別動,你的身體還沒有被修補完。”
沉靜安詳的聲音,他每念出一個字,我的眼前都會浮現出煙水繚繞的蓮池,潔白的菡萏如同是鑲嵌在黑夜中的珍珠。
“你是誰?”話音剛落,頜骨就傳來分崩離析的聲音。
摔得實在是太重了,不僅是首先落地的臉蛋變得麵目全非,就連四肢也成了軟綿綿的無用之物。
他沒有回答我。將光明之物塞進了我的眼眶裏,朦朧的光線接踵而至。一襲白色的彌紗若迷離秋霧一般,掛在眼前。白紗之上托著無盡的青絲,他的麵容隱藏在一片柔光之中,看不清模樣。我如同孕育在母親子宮中的胎兒般,混沌而又舒適。
沉默好久之後,他忽然說:“你的眼睛已經摔壞了,所以一隻眼睛不能再用。日後你就用右眼看物吧。”
四肢百骸沒有一個地方是受我控製的,此刻隻能靜靜地趴在地上擺出烏龜曬背的姿態,任由他穿針引線將我的身體縫補好。
亡魂還需要用身體幹什麽?
“現在我縫補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三魂七魄,魂魄能維持身前的模樣。但是你的身體已經被摔碎,就連魂魄也變得殘缺不全。如果不把你修補完整,落下了殘疾,轉世之後的你也會是殘疾之人。”
你能聽到我心底的話音。
“可以,亡魂之間不需要說話,也能感應到對方的想法和情感。”
那我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
他撚起細針密密縫補好我靈魂凝結出的“身體”,專注的神態好似新婚的嫁娘在趕製自己一生隻有一件的嫁衣。
“悲傷,黑雲壓城,看不到盡頭的悲傷。”
指下破碎的魂魄微微的顫抖,似乎要變得透明起來,在他眼前化成一縷煙霧。
“不!不要再想了!塵緣已了,你已經是魂魄一縷,何必再執著於過往!”
魂魄慢慢安靜了下來,而他的手卻有些顫抖。比劃了好久才落了銀針繼續縫補起來,摔碎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這個工作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太過於辛苦。
望鄉台上,明鏡空幽。遠方有寂寥的歌聲傳來,歌調婉轉淒迷。
“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
胭脂之地,白骨遍地無人收斂。日暮將盡,天際邊霓彩萬千,似血似練。倉惶歸鴉站在枯藤老樹枝頭飲一口將士血肉,忠貞一世的故事就這樣被湮沒在荒野之中,被野禽果腹,被遺忘殆盡。
戍邊未歸,發已斑白。苦等半百,新婦成了老嫗。我這才相信你是真的已經戰死沙場,回不來了。
右眼中流出冰涼的液體,我這才知道亡魂也有眼淚。不然她怎麽能唱出這樣淒苦的歌聲來。
望鄉台的明鏡隻能看上一次,它能讓你看見自己的親人,看見最在乎的那個人。甚至你的一生,也能在鏡子裏浮光掠影地映射出來。
我是普寧,普寧公主。
鏡子中映出父皇的身影,珍饈佳肴放了滿桌,幾個婀娜的美人在殿中緩緩起舞。許久不見,父皇發胖了不少,肥碩虛胖的身體填滿了黃木座椅的空隙。
他端著酒杯不知道同誰說笑著,那樣的笑容,一眼看上去堂皇至極,隻有在這樣細細地注視下才能看出皮肉下潛藏的陰冷與狡詐。
潛藏的野獸披上端莊的外皮,他轉動著手上的翡翠綠戒指,暗自謀劃。
我的死並沒有給他太大的打擊。普寧公主嫁與了質子――王昭祚,為妻,史書上是這麽寫的。父皇要的是北趙臣服,聯姻隻是一種手段。而質子要的是一道保命符,駙馬之位最為安全。
若我非普寧,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麵。造化弄人。
皎皎月華透過鏤空的檀木窗裁出零碎的花紋,寬大的鑲金紅帳大床上睡著兩位美人。金色飛鳥的帳鉤來回輕晃著,冷霜月色照在金鉤上凝成泛白的光斑。
風流的王孫公子睡在床中,左右手分別摟著兩個美人,享受齊人之福。靠在床帳邊的女子雙目含淚,泫然欲泣。在寂靜空虛的夜晚,輾轉難以成眠。
“安陽!”
我對著明鏡驚呼出聲,在那個時空裏的安陽似乎聽見了呼喚聲,抬起了臉望向我。
臉蛋上水色的胭脂已經被淚水稀釋開來,順著有些消瘦的麵頰滴落在玉臂之上,凝結成淡淡的斑痕。
“妹妹!是妹妹嗎?我活得好苦呀!妹妹來帶我一起走吧……”斷斷續續的言辭,這一句話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隻有那雙被淚水蜇得腥紅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鏡中的我。安陽失去了往日的柔美端莊,變得扭曲而猙獰。憤恨,懊悔,嫉妒……這些情感醞釀出灼熱的烈焰折磨著她的靈魂,需要找到一個出口宣泄出她受的那些苦難。
風流薄情的公子依舊沉沉地熟睡著,絲毫不知身邊女子的變化。她已非人,一念之間墮心成魔。安陽摸索出鴛鴦枕下的銀剪,冰冷的剪刀刃映出清冷無情的月光。
猛然落下的剪刀口停在他的心房上,握緊剪刀的手劇烈顫抖。失了力道與狠心,我望著鏡中的安陽就知道這一剪刀已經沒戲了。
羅帳投下的陰影中,模模糊糊坐起一個人影。她匆匆地係好自己的腰帶,向安陽望去。準確地說是看向安陽手中的那一把冷光剪刀。
“姐姐你這是在做什麽?”一聲嬌滴滴的嗔怪從陰影中傳出。
當身著繡花素衣的女子從陰影中探出身子時,這才看清原來安陽的駙馬新娶的美嬌娘竟然是金華公主。
她是安陽的親妹妹啊!父皇做出這樣的事情,未免有些太殘忍了!
“妹妹,無事。你安心睡吧!”安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滔天的怨恨和妒火也在看到妹妹的那一刻被平息幹淨。
“那姐姐你把剪刀收好,嚇壞了夫君可不好!姐姐若是想做寡婦也就算了,可是妹妹才嫁入府中不久,福還沒有享盡。姐姐怎麽能忍心將妹妹的後半輩子也給毀掉?”
金華公主豔麗的紅唇在陰影中開合,宛如嗜血帶刺的玫瑰。她知道安陽的“七寸”在哪,隱忍的善良便是最大的弱點。
“姐姐鬧夠了就早些睡吧!雖然我們三人同床久已,但是夫君碰你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姐姐若終日都這樣愁眉苦臉,我怕夫君也不會看在我的麵子上對你稍稍上心。”
安陽手中的剪刀終於應聲掉落在地上。搖晃的銀剪上停留著沉靜的月色,如同深秋的冷霜,蒼白而冰冷。一直一直,映照到誰的心裏去……
暗香沉沉,青煙之間映出他的麵容。雪色的貂襖圍身驅寒,白色的絨毛襯著硯台中的墨色,兩色分明。他攏起貂襖袖口,怕染上墨跡。皓腕探出握著墨筆在奏章之上急速地書寫。
窗外降了大雪,一時間窗欞上就蹲滿了寒雀縮頭縮腦地小聲鳴叫。
“晉王,晉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宮殿大門被推開,一陣寒風迫不及待地湧入帶著沒有落下的雪片。紅色的嫁衣流轉,宛若雪地中灼灼妖嬈的梅花。
我乘風而入,來到他墨香縈繞的桌前。
如同許久光陰過後,文人騷客筆下多情的女鬼,她們美色傾城,偏偏又柔情似水。在每個子夜時分,踩過蕭瑟的枯葉,裙裾上粘著寒氣的霜露來到掌燈的書生桌前。
一夜柔情動蕩,雞鳴之前離去給心意的情郎留下滿枕的幽香。
而今我來到了你的身邊,卻沒有機會讓你看清我的模樣。紅色的嫁衣滿身,我卻是別人的新娘。
你擱下筆墨,湛藍的眼睛望著地上跪著的來人。
這一場大雪凝住了硯台中的墨汁,也凝住了你眼中溫柔如水的淡藍光影。
“有何事?”
肅殺的帝王之氣自周身散開,就連窗外飄進的落雪也不敢停留在你的肩頭。合上奏章時,你眉宇間隻剩下厭煩與薄薄冷意。
公公持著拂塵走到你的麵前,棉靴的底子上暈染著積雪化開的水漬。想必他跑過了許多路,才將加急信息傳報到君王的宮殿裏。
“晉王,梁國的探子來報。梁太祖率領五十萬的精兵已到了下博,情勢有些危急。”
你將雙手放在碳盆上,望著盆中暗紅的星火,忽而就笑了。
湛藍色的眸子中映出風雪,薄唇間的戲謔一笑直讓我屏住了呼吸。世人都說普寧公主的妙筆丹青千金難求,他們都錯了。你就是最好的例子,瀲灩的風華如同漠北的極光,可以仰望卻難以捉摸,無論怎樣描繪都畫不出真正的你。
對了,你是晉王,而我是梁國公主。如果當日我向你表白心意,你會不會用紅鸞錦繡的八人大轎將我從梁國的深宮中接到你晉國的雪夜裏?
“讓他們去吧,梁國太久沒有動靜,就怕連刀刃都朽壞了。你去召來上柱國大將軍,朕有事要和他商議。”
公公行了禮節後,踩著碎步退下。
直到暮色壓來,積雪映出了夜色。殿中點上了橘色的燭火,魁梧沉穩的將軍才從宮殿中走出。
你扶著額頭,麵容上掛著疲倦。我看了心疼,卻不能為你做些什麽。
“皇上,你日日這樣辛勞。婉佩真有些後悔幫你登上皇位,現在就連陪陪我的時間都沒了。”說話間一個娉娉嫋嫋的美人從珠簾後走出,鈿頭雲鬢,層層蘇繡滾金的裙裾下露出一雙精致的繡鞋。鞋麵紅色的緞子上染著暗香,這味道同你身上的一樣。
心口的地方寸寸收緊。我疑惑地看著那裏,空空如也的軀殼裏早已沒有了心髒。日久成魘的魔障成了我的執念。
不能被觸碰,不能被背叛。
“佩兒,有了身孕就不要再走動了。外麵的雪下得這般大。”你急迫地迎了上去,焦急,不悅,心疼,這些都一一寫在眉間。
“皇上,婉佩看你在書房中這麽久,也同樣心疼。”喚作婉佩的女子莞爾一笑,剪水的雙眸染著江南的霧氣,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愛。
你將她的柔荑合在掌心中細細地捂著,貂絨的雪襖也再不珍惜。抬手,就為她擦去了雲鬢上粘著的落雪。
“你將湯罐擱下,坐上轎輦回去。明天我就會去看你。”湛藍色的眼眸中滿滿都是她如花似月的笑意。
這樣嬌寵的語氣,令我疼痛不已。靈魂似乎要被執念撕裂,紅色的嫁衣上接落幾滴水珠,瑩潤而又嫣紅。
不,不要再說了。紅色的嫁衣在冰冷的地板上散開,奈何橋下的紅蓮也不曾這樣妖冶過。
我痛苦地向你探出手。而你卻緊緊握著另一女子的雙手,舍不得鬆開。
曾經我為你描畫,努力刻下你的眉眼就為了永世不忘。在奈何橋邊我等過了漫長無趣的時光,心心念念想著你,又害怕執念蒙蔽了我的雙眼,同你擦肩而過。
日日夜夜我不曾閉眼,生怕沉睡太久,自己化為了紅蓮。那樣就再也等不到你的到來。
喜歡一個人,我已經用生命作證。而你卻……
“不,不要!我想陪著你一同休息。”婉佩挽住你的胳膊,窈窕的身姿一軟就倒在了你的臂彎裏。
“好吧……雪天路滑,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回宮。”你說著,淡粉色的薄唇就吻上了她的額頭。
湛藍的眼瞳中也降下了紛亂的雪,迷離、沉醉。
我倒在地上無法動彈,你抱緊她從我的亡魂上踏過。金色的重帳落下,你的身影同她糾纏了起來。低低的吟歎聲響起,我的眼淚滾落在地板上,血一般的殷紅。
右眼突突地跳動著,溫暖的力量從眼眶流遍了全身。
如果得不到那麽就毀掉,讓誰也得不到!我要留下那雙湛藍的眼睛,放回自己的眼眶中。直到我化成紅蓮,我們都會在一起,誰也不能再從我的身邊奪走你。
佛主說的姻緣造化不能,那個叫做婉佩的女子也不能。
執念的偏狂如同春雨後瘋長的青蔓。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
雪夜的寒風吹開了木窗,跳動的燭火不忍寒意,掙紮幾下後就熄滅了。
你抱緊了她,光潔的身體抱在一起,難舍難分互相取暖。
風吹來了重帳,露出一張被愛毀盡的臉。我癲狂地大笑著,黑發揚起,露出肩膀上落滿血跡的霞帔。
“啊!”一聲刺兒的尖叫,幾欲震碎我的靈魂。這樣的模樣很醜吧?初遇的那一天曾是我最美的年華,可是你攏著白衣走入了煙雨,未曾在意。人人都貪圖皮囊美色。如果你愛她隻因為她姿容絕色。那麽我願意原諒你。
誰不會為嬌豔的鮮花駐足而立?哪怕知道有零落成泥的那一天,也想將她摘下歸為己有。這便是貪欲和私心。我不能容忍你的背叛,卻理解你的私心。
眼眶中升騰出旋轉的“�”字,大悲咒文從四方響起。我看見自己的靈魂被金色的光芒刺透。紅色的嫁衣被托起,隨即又像折翼的蝴蝶一般墜下,跌入無盡黑暗之中。
等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依舊站在明鏡麵前。隻是這麵光潔的鏡子已經從中間碎裂開來。
碎開無數裂紋的明鏡上映出一張無措蒼白的麵容。一隻眼睛是黑色,另一隻眼睛是褐色,裏麵佛光隱現。
這隻眼睛不是我的……摔下城樓後,我的眼睛就已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