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契約成說
“陰司歸府,眾鬼跪拜。”
粘稠的光線中,高大的雪白神獸馱著陰司神君緩緩出現在眼前。綿長的號角聲奏響,幽暗無光的地宮中籠上一層古色悲涼。
這一抹雪白太過刺眼,我的執念為什麽會痛?無數的刀片閃著薄薄寒光在靈魂中來回摩挲。
痛!不能再看向他雙目中的湛藍。
彌紗從眼前晃過,腳踝上的銀鈴一顫,眼前映出梔子花漫天的幻境,重疊迷香的花影下站著一個人影――是陰司神君!無端的風從冥道上吹來,垂至腳踝的青絲拂過我的臉龐。
靈魂不經意地震顫,怔怔撫上自己滾燙的麵頰。
“這……仙氣?”
坐在諦聽背上的他猛然回身看向我的身邊。整個地宮中的亡魂全都跪下,黑壓壓的一片好是壯觀。隻有我身邊的天陰星君沒有跪下。
錦衣墨發,英姿勃發。風流無瑕已被隱去,寒意爬上眉梢。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諦聽上的陰司,緊張的氣氛凝固了空氣,繃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一觸即發。
陰司神君自彌紗中探出手。柔和的白光纏繞,恍若是江南煙雨畫中走出的男子。
“停下!”
百足蟲般緩緩前進的隊伍停下,被亡魂大軍保護著的紅頂花轎,窗邊垂著琉璃蘇條。紅紗幔帳一晃,一雙皎潔的手盈盈探出。幔帳一挑,似在偷偷觀望。
恍如紅梅花蕊間的一抹雪白,暗香浮動,明豔刺眼。
隔了太遠看不到花轎中的人兒,有些可惜。
他搖曳著彌紗走到我的身邊,單膝跪下,虔誠、恭敬。
“見過天陰星君。”
柔軟的青絲垂在肩頭,我看不見鐵皮下的那張臉。隻有那雙湛藍的眼睛,潤澤若星光,直把我的靈魂也給看去了。
“請起。”天陰星君,短促一笑,帶著些許生疏不屑的寒意。
“帶著姒月仙子回到地宮後,來奈何橋邊。本仙想同你做個交易。”
他低聲說好,語氣淡然。沒有任何疑慮,不曾抬眼看一眼天陰星君和我。
聽完,天陰星君又是一聲淡笑,搖起瀟湘折扇拉起跪著的我徑直離開。
“小娘子看不出你真挺癡情。不過這真是個虧本生意,早知道就讓我被厲鬼吃了也不要你救我。話說回來,你確定要讓時光倒流回到從前?”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就讓時光退回到清明煙雨之前,那時,晉王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讓曆史重新來過。
他合上折扇,用光滑的扇柄摩挲著掌心。
“算命先生說今天我會遇到我命中的一劫,過不去就栽在這一劫上。同紅衣的女子不能搭話,結果你穿著嫁衣,我就沒想起嫁衣也是紅衣。”
我奇怪道:“你是天上的神仙,百年間的事情不是應該看得清清楚楚,算命先生也能從你這裏賺到錢?”
“我是天陰星君沒錯,上次同刑天打了一架,我的仙骨就碎了。法力盡失,就隻能用這個身份騙騙人了。要不然我能看見厲鬼就跑?”
身後的百足大軍慢慢走過,一陣蝕骨幽香傳來,我聞不到,但是感覺背脊發涼。順著天陰星君的目光往身後看去,才發現紅頂花轎的幔帳已被掀開。一張妖嬈明媚的臉在紅紗間若隱若現。
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人。從前以為紂王因為妲己而亡國,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隻為冰美人褒姒一笑,都是為讓帝王懼怕美女而編造的“恐怖故事”。結果今天才發現,世上竟真有美至此的女子,她一笑,人間勝景都失了顏色。
不說天陰星君是個男神,就連我這個女鬼也被她迷得七葷八素。
曇花一現間她卸下了幔帳,重新坐回了轎子之中。那張臉依舊在眼前浮現,真是要命的好看。
果然天宮中汙染少,什麽樣的神仙拿出來都是塊寶。
看向天陰星君,才發現他沒有星星眼,也沒有流口水。這令我有些失望。
他眉眼沉沉,目光深冷了幾分。石桌上擱著的白瓷杯盞冷了茶水,疊疊的深綠擠在杯底,亦如水草覆蓋的河底,透不進光線。隱藏的秘密總是令人著迷。
天陰星君,陰司,姒月之間有他們三人的秘密。我也跌跌撞撞被牽連了進來,而牽動三人的紐帶似乎就是那轎子中的妖嬈女子,姒月。
“星君你認識她?”
“你說的是姒月?”他沉默半晌,才動了紅唇,低聲反複念著“姒月,姒月。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她本人比名字更加妖嬈。”嘴角湧起戲謔的笑意。
我有些失望,十五歲孩子才會有的失望。晉王愛上了婉佩,陰司接回了姒月,都是傾城的佳人。而我卻永遠也隻能停留在十五歲,是個沒有長開的孩子。
“再美又能怎樣?她隻是顆好看的棋子罷了。無果怎麽可能對她有情?”
有些聽不明白。
“無果是誰?你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天陰星君憐惜地拂過我頭上幹涸的血跡。他的指尖溫潤又冰涼,我反而想念起陰司的手指。靈巧又溫暖,將我縫補完整。
“陰司神君就是無果,無果就是陰司神君。知道他為什麽要叫無果?因為任何人同他都不會有結果,他本身就是不應該存在的。脫離六界,真是笑話!”
“姒月和他是什麽關係?”我小心地避開星君的手指,看似完整的臉撫摸之下就能感受到那些透明的線,像密密麻麻的蚯蚓一樣橫布在我整張臉上。
“她是他的棋子,想要翻盤的棋子。小娘子,知道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回到紅塵重新開始吧,這些事你一介凡人知道了也毫無作用。爭權奪勢,不是人間才有的產物。誰說神沒有私心欲望呢?”
手裏的扇墜搖啊搖,晃人的翠綠,我心下一寒。
陰司如約而至,隻是他身邊跟來了姒月,紫紗翩躚,蓮步款款。她盯著我,來意不明,含笑的眼瞳頃刻變為了不見光的甬道,奔湧而至的黑色巨浪將我吞入混沌之中。
這絕對是最動人的時刻,天陰星君與陰司品茶座談,旁邊一紫衣佳人,紅唇飽滿,顧盼的眸子魅惑生香。
圍觀的女鬼倒下了幾波,後麵的亡魂繼續擁擠而至。陰司劃開的結界幾欲被擠破,無奈放出了諦聽。白色的神獸狂吼一聲壓過了尖叫,終於安靜了。
而我的執念來回竄動著,麵前的這三張臉就幾欲讓人抓狂暴走,趕緊投胎轉世,再回爐一遍。
星君品著茗茶對陰司和姒月的態度很是倨傲,等到茶壺見了底。他才慢悠悠地說出自己想要的交易。
“讓普寧身上的時光倒流,回到她姻緣劫到來之前。再給她一次重生的機會。”
姒月瞪著杏目看著星君,陰司也咳出了聲音。
“這個很難做到。上仙。”清冷的聲音,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星君表情不變,嘴唇翹起露出不羈的笑意。
“無果,我知道你一定能夠辦到。因為我的交換條件足夠優厚。”
“你的交換條件是什麽?”
“我能讓你記起以前的一切,在你沒有墮入彼岸花叢轉世之前。你就不必再借助身邊的美人,衝破記憶的封印。”
緊張的沉默,我低頭看著鞋尖。又是那冰冷的感覺,姒月在看著我。甩不開的不善眼神如同遊走的毒蛇,纏繞在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上。
“我不同意。上仙,抱歉。”
“為什麽?”星君眯起寒光爍爍的眼眸,瞳孔中聚起凜冽的風暴。“不可能,難道她才是你要找的那顆‘棋子’?她是凡人啊!除非她是……”
隨即星君嘲弄的大笑。“無果你真是瘋了,你都不記得自己是誰。怎麽會記得她呢?而且她在你之前就被剃掉了神骨,推下了降仙台。恐怕現在連灰都沒有了,怎麽會轉世做人!”
無果麵色沉靜如水,反而令人害怕。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讓她再痛苦地活一次。她與晉王,與天下都沒了瓜葛,這樣無牽無掛難道不好嗎?她不願意輪回,我不曾為難她。她若是願意轉世為人,我就讓她來生,榮華無憂。無論她會不會再遇見晉王,隻要清明地活在亂世裏,都難以獲得圓滿。普寧公主的悲劇是注定的,我不想她再死一次。”
無果望著我,湛藍的眼眸中照入了日光。紫衣的姒月,將皎皎玉手扭在了一起,泛白的骨節上寫滿了恨意。她望著我笑得越發爛漫。
“可是我就要讓她離開地宮,如果她真的是朔月的轉世。你就真的有可能重新翻盤,不過天帝不會允許的,就連妖族也不會允許。”
“這是我的事情。”無果慢條斯理地回答。隻有姒月的麵容越發的慘白。
我從頭到尾都不能表達自己的任何意見,他們在說什麽,一句也不明白。我就是普寧,降生時沒有祥瑞,死的時候也沒有群鳥默哀。所以我隻是個普通凡人,跟仙神,朔月什麽的扯不上任何關係。
“無果我們打一個賭怎麽樣?我將她送去婆娑夢境裏,隻要你能找到她,將她帶回來,我就不再幹涉你和天帝之間的爭鬥。但要是她在夢境中愛上了別人,那麽她就會永遠地留在那一個時空裏,按照夢裏的曆史進程生老病死。永遠也不會記得你。”
“不――”
無果的彌紗覆蓋住我的視線,身體被誰種下了什麽?它吞噬了我的執念,慢慢在我靈魂裏脹大。身子慢慢癱軟倒下,姒月在衝我笑著,嫵媚又喜悅。好像她終於贏了。
贏了什麽?陰司神君,還是那個我不知的計劃。
哦――是天陰星君的一滴血,炙熱地燙在我的額頭上成了眉宇間的一點朱砂。它湧入了我的靈魂,吃下了我的執念。
虛幻的身體變為了實體,終於不再是一縷亡魂了。
是誰抱著我,在我耳邊說道“契約達成了,你將在千年的時光裏慢慢流浪,直到勝負輸贏產生的那一刻。”
黑暗,沉淪無盡的黑暗。如同姒月眼中的暗流,迎麵撲來,將我吞噬。
生命是什麽?
隻是場他們的遊戲。
優雅的皇後,從黑格間走出,天鵝絨的長裙攀上薔薇下的月光。殺戮與她碰麵的一切棋子,滿盤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