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桃花開時,雁無歸
這一夢我是誰?是一隻,隻喜穿紅衣,描畫出人皮的女鬼。
她有個蒼涼至極的名字,她叫枯骨。
小鎮的清晨剛剛到來,空氣如同沉寂的河水填補每一塊時光空隙。粘稠的霧氣極慢地蠕動著,漸漸飄落的黑色煙灰若雪鋪滿小鎮的街道。
“真是劫難,誰也躲不過了。”一個老者拎起拐杖重重地敲在石板上。
總角的女孩躲在老者的身後,偷偷望著聚集在一起的市井居民。黑白分明的琉璃眼瞳,秀山秀水,映出一派格格不入的寧靜。
“爺爺,爺爺。他們在說什麽?”她扯了扯老者的衣擺,聲音稚嫩如鸝。
“桃雁,不看。咱們回屋裏好好待著去!”老者牽住孫女的小手,半入黃土的身子緩緩轉過,風濕的雙腿已經難以邁開步子。
蔥玉般稚嫩的指尖挑起一抹黑色的“雪”,興匆匆地拿來給爺爺看。
“爺爺你看,你看啊!這是雪嗎?”
老者臉上驚慌又恐懼,像是遭了天劫,打翻了神像一般,急急拍開了女孩的手。
“這是誰讓你亂摸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一疊聲念了數次佛,這才趕緊擦淨了女孩的小手。
桃雁剔透懵懂的眸子裏已經沁出了眼淚。
“爺爺打得疼。”
“這……唉!”他拉著女孩,慢吞吞走回了屋子,裏麵混沌不清的話沒敢說完。
外麵焦躁討論的聲音還沒有完,如同蝗蟲災害來臨時,漫天的“嗡嗡”抖動聲音。聽不清晰,隻覺得厭煩無比。
“數百裏外的森林一夜被焚燒幹淨,真是蹊蹺!”縣令模樣的中年男子,一攏胡子,滿臉愁苦。
“縣令大人,我聽靠近的民戶們說了,那一夜陰風大盛,火苗遍及之處都是衝天的哀嚎聲。淒慘怕人的要命,簡直不像是在燒樹,是在燒人啊!”
圍著釵荊布的村婦接過了話茬,擠眉挑眼地要把這個蹊蹺怪事補充完整。
“半夜給兒子換尿布的翠雲她說了,那半夜,厚生生的雲直要從天上壓到地上來,鉛墨色的厚雲真是怕人,她還推醒了身邊睡著的男人要去收衣服。結果怎麽著,她說,她看見了鳳凰。金色光芒真是刺瞎了眼睛,那翠雲的丈夫到現在還不能見物呢!”
“後來呢?”聽得入神的居民就想知道鳳凰和這漫天的煙灰之間的關係。
佛像金身,白衣似仙。無論怎樣,神佛都不能與災難,黑色扯上關係。百姓的虔誠就是慰藉神靈的籌碼,隻要他們日複一日的相信,膜拜,神佛就不能同鬼怪混作一團。
“鳳凰它自焚了,燒毀了整個森林。隻看見它像一團燒紅的火球般墜下,整個森林都燒了起來。那場麵簡直像是人間地獄。”村婦後怕似的撫著胸口,臉色也被自己嚇得雪白。
“這可怎麽辦?怎麽辦啊!”縣令攤開掌心拍打著,中年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迷惘神色。
碌碌無為的苦歎,一聲接著一聲。
誰也不是再世諸葛,回答不了接下來的對策。
茶涼了,大家也是這樣默對著,等待更加有趣的故事出現。莊稼地裏的麥穗沾上了黑煙,仿佛同樣經受了一場烈焰,瞬間的枯萎令人措手不及。
豆大的燭火被點上,提不出意見的群體,無聊得發慌。誰也不想離開,將希望寄托於知情更多的未至之人。
不負眾望,柴門外的樵夫抖了抖蓑衣上的煙灰。他徑直推門進來,見了縣令,俯身叩拜。對於擠了滿屋的人,他有些困惑。
愛嚼舌頭的村婦開了口。
“虎子,這麽大的煙霧你怎麽還敢上山?這些煙霧可都是有毒的!”
他抿了一口粗茶,不以為意。淡淡道:“不然還能怎樣?怕死,柴也不砍,這一家老小靠誰吃飯?”
村婦憋了嘴,好心碰了一鼻子灰,怏怏的不敢再接話。
“虎子,你是我們村裏最有膽識的壯年了。你看這問題怎麽辦?”縣令焦急地撫上他壯實的肩頭,也顧不得尊卑禮儀了。
“能怎麽辦?這是天神降得罪,隻能向天神禱告,將沒有還得債全部補上。”他提起蓑衣掛上泥牆,看也沒看眼巴巴的眾人一眼。
“這是什麽話,我們欠了什麽債?要說還是它們欠我們的!”一個消瘦神氣的老頭振振有詞。
此話一出,村婦帶著頭說是。
“我家的大子不就是河中的橋姬拖下去的嘛!前些日子,山上放羊的年輕牧童聽見風裏傳來吟唱聲,那聲音嬌滴婉轉,惑人心魂。他跑去看,腳下踏空就摔下了山,到現在連骨頭都沒有找到。你說這些害人的妖魅,已經從我們這裏報複回去那麽多,怎麽還能讓鳳凰一把燒了我們活命的森林!”
樵夫半陰的臉,沉在燭光照不到的輪廓裏。
“她們死得那麽慘,這怎麽算……”樵夫聲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能聽清楚。
誰也不搭腔,隻有村婦縮著身子,陰陰道:“她們活該,不守婦道的女人都得死!”
一陣過堂風吹滅了蠟燭。
年幼的桃雁牽著爺爺的手走了出來,粉嫩玉雕的容顏在黑暗中也瑰麗無比。這也將成為被人窺測探尋的珍寶。
樵夫一把抱起女兒,不讓任何人再多看一眼。
好事的村婦還是開了腔,“真是個漂亮的小玩意。”咯咯的笑意,虛假揶揄,不懷好意。
“別像她們一樣都不得善終!”
不知道是誰冷笑了一聲,天上一道悶雷劈開了這虛偽的人間穹頂。
次日的清晨,目光觸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夜色一般的濃黑,洗刷不淨。
“洗不淨嘍!鎮子外麵的菩薩像也怕是黑了。”老者依舊沉悶地念著這些瘋癲話語,村婦經過聽見,啐了一口。
雨水浸融了灰燼,染黑了這個無光的鎮子。日頭蒙蒙地曬在每個人的身上,氤氳如霧。
“這鳳凰也得死,誰讓它害了我們。破壞規矩的都沒有好下場!”
花花綠綠染了新裙子的村婦聚集在河邊洗衣服,椿木捶打的聲音響成一片。
“今年怕是顆粒無收了,這該死的蒼天。真怕回去把兒子也給蒸了吃掉。”
“說什麽話呢!”
“這可不是嘛――日子給逼得。”
她們身後站著桃雁無辜地望著她們,和她們咒罵的這個世界。
第二天漲了潮水,水上漂浮著桃雁小小一團沒有長成熟的身體。白花花的皮膚暴露在陽光下,衣物被撕扯幹淨。
市井村民圍觀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間沒有一個人落淚。
已經都麻木了,誰才是活著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