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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漸漸走遠,抱著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子。驟雨停歇的第二日,在郊外多了一個荒塚,無碑無誌,隻有一把刺入泥土深處的利劍。


  應朝廷的命令,他去了邊塞,走之前都沒有願意再見我一麵。明月死後,母親似受了驚嚇,日日念佛,可是依舊不能緩解心裏的愧疚和不安。


  年末的時候,母親也走了。走的時候緊緊拉著我的手,淚流滿麵,說是自己對不起明月,也害了我。


  將母親的靈位帶到伽藍寺,讓方丈為母親的亡靈超度,這一次,我久住在寺廟了,沒有再回過府邸裏。


  裏麵有太多的記憶,公孫澤的,明月的,讓我難以喘息。方丈似乎早已知道了這個結果,特地騰出了一個廂房讓我居住,日日念著佛經,遠離紅塵,心也平靜了下來。


  這一日方丈找到了我,手中摸著一個竹製的簽。上麵赫然畫著一朵並蒂蓮。我眼皮跳了一下,心裏一顫。


  “還記得這一支簽文嗎?”


  我點點頭,那一年,明月還在,還沒有遇見命中的桃花劫,求到的簽就是它了。


  “之前我沒有點破,沒想到結局還是如此。”他的眼中悲憫淡淡。


  “為何如此說?”我將手裏的持珠轉了轉。


  “蓮藕為姻緣,而你與那人的姻緣都是一人,枯榮並同。她得不到,你亦得不到。”


  我忽然就笑了,“命中早已注定了嗎?”轉身望著蓮花坐上的伽藍佛,他亦用著悲憫沉寂的眼神看著我。


  “他欲渡我逃離苦海,我卻害了他。”手中的佛珠忽然斷落,我起身一顆顆撿起。


  旁邊的方丈將我的話聽了清楚,卻沒有多問多說,念了一聲佛號大步離去。緣生緣滅,就如花開花落,無可奈何。


  這一年,領旨抗敵的公孫澤大獲全勝。可是他卻拒絕班師回朝,皇帝大怒,命令捉拿他回京,以蓄意謀反的罪名論處。


  我聽到這個消息已經過了很久,頭上的青絲也被盤起起來戴在灰色的帽子下麵。他是不是想要謀反,我不可知。但是他不願回來,我能夠理解。


  自己最愛的人已經死了,京城不過是一片傷心地罷了,他歸不歸來又有什麽意義?可是,我希望他能夠回來,在滴漏打更的夜晚,對著自己心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跳出紅塵。對他的思念從來沒有減弱過。


  常常在傍晚來到城外的官道上張望,若是他被押送回京,我還能看到他一眼。可惜的是,他用邊塞的軍隊與朝廷對抗許久。


  直到熬到我油盡燈枯的時候,他也沒有回來。在那個夜裏,我又夢見了伽藍佛,絕美傾城的容顏叫人難忘。


  他說:“我該帶你走了。”


  我不肯,反問他,“你是佛,可以讓我見他一麵嗎?”


  他無悲無喜地看著我,看著我的執念。


  從他身後白色的彌紗裏綻放出白色的光輝,澄澈睿智的眸子裏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白色的光輝包裹著我,空間開始扭曲。我真的出現在了公孫澤的身邊,他正坐在營帳裏擦拭著貼身的寶劍。


  “相公,相公……”我已經忘了自己和他分別多少年了,他再也不是當初相見的模樣,染霜的鬢發之下劍眉依舊,薄唇抿起,總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殺意。


  可是他聽不到,我都忘了,自己已經是一縷幽魂了。可是他似乎有所感應,向我這邊看來,難道他能看到我?


  不可能,他不過也是一介凡人罷了。他起身,幾乎是踉蹌著向我走來,眼神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濃烈癡迷。


  我心神一晃,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明月這麽多年你終於舍得來看我了?是不是?”他伸出手,留戀的模樣,像是要將我留下來。


  我一晃身影躲開了他的手,原來他一直要等的是明月不是我。心裏的失落難以掩飾,有些後悔讓伽藍佛幫我見他最後一麵。


  他急急向我走來,麵容被邊關的風沙打磨出了棱角,顯得滄桑而英俊。我想伸手摸一摸他可是觸碰他的時候,手從他身邊穿過,再也觸摸不到他的臉頰了。


  “這一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你不明白我的思念有多深,關塞荒蕪而寂寥。可是每每我記起你來,總覺得再苦的日子也能夠熬下去。明月,你知道這麽多年,為何我一直不肯班師回朝嗎?”


  不是因為害怕想起過去嗎?他應該還在介意母親逼死明月的事情吧。


  “因為我想為你報仇。”他語氣見淡定,眼神更是如刀一樣閃爍著嗜血的仇恨光芒。


  報仇,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心底竟是這樣的介意。甚至願意為了一個女子,將整個天下都顛覆了。


  苦澀的滋味一點點蔓延開來,明月何德何能竟然一個男子為她做這麽多的事情,十幾年過去了,他還是不能忘情。


  我不應該插在他們中間的,現在終於想明白了,感情上的事情終究是要緣分的。不再去看他炙熱的目光,我輕輕走了出去融入了白光之中。


  公孫澤看到蝴蝶飛走了,著急地追了出去,大叫著“明月別走,多陪我一會!”


  幾個巡查的士兵停下了腳步,“將軍您在找什麽?需不需要屬下幫忙?”


  他擰起眉頭,悵然地望著荒蕪的土地的盡頭,天空帶著灰暗。“你們剛剛有沒有看見一隻蝴蝶飛進我的帳篷裏?”


  旁邊一個年輕的小士兵就經不住笑了起來,“將軍這裏是關外,連春風都不度,又會是哪裏來的蝴蝶呢?想必是將軍看錯了!”


  他拎著小士兵的衣領吼道:“不可能,我不會看錯,是她來了,是她回來了看我了!快給我準備一品戰馬,我要回去!”


  士兵都被他的反常態度嚇壞了,誰敢說個不字?趕緊就將馬匹準備好了,他有一種感覺,似乎京城裏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他才會如此不安牽掛。


  奔行了幾日幾夜,他終於進了京城之中,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依舊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和他十幾年前離開時一樣。


  若不是明月的墳頭上長滿了青草,他恍惚以為時間被凝住了,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出現過。當年留下的寶劍也生了鏽,他伸出自己的掌心撫摸著寶劍,閉上眼,似乎在懷念撫摸她容顏的那個時候。


  而回憶之中陡然跳出了另一個人。是他怎麽也不願意想起的人,若是沒有她,明月就可以和自己在一起,就不會被逼死了。


  十幾年塞外的生活,他不是沒有夢見過她,而是每次夢醒他都會強迫自己去忘記,一遍遍告訴自己記起她不過是因為恨意罷了。


  直到今日聽外麵守城門的老兵說起了一件事,一個寺廟裏麵的修行女子,日日都來官道上眺望,風雨無阻。


  可惜等到她死了,她的戍守邊關的夫君也沒有回來。


  聽到這個故事之後,公孫澤的心裏一跳。那個傻女人,自己從來沒有碰她的原因就是想要給她留下一跳後路,到時候她可以選擇重新嫁人。可是為何偏偏她那麽固執,等了這麽多年。


  公孫澤不願相信,不願相信她等了自己一輩子,不願相信她已經死了,守門的老兵說她在伽藍寺中修行。他便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久之前方丈病逝了,伽藍寺裏換了新的人。隻告訴他,之前住在廟裏的女子已經離世了,但是她的遺骨葬在何處卻並不知曉。


  那一夜,他破天荒沒有急著趕回邊塞。隻覺得自己失去了目標,心裏極為重要的東西,甚至連邊塞他也倦了。


  入夜,不知怎麽就下起了雨。四角上掛著的銅鈴在狂風暴雨中響徹不停,輕靈綿長的聲音一直傳出去很遠,寺院裏荷塘中的荷葉荷花都已經枯萎了。承接細密的雨點之後,聲音細碎,天地間染上了一層水煙。


  待黎明破曉之後,邊塞傳來了加急文件。說是朝廷又派人過來了,不久帝王將親自來邊塞與他相見。他手握重兵,又不聽朝廷的命令,帝王畏懼他久已。國都外南邊又出現了軍隊。帝王隻有親自前來,懇求他回歸朝廷,不再追究他的謀逆之罪。


  他等了這麽多年,想要的就是朝廷的赦免。可是真的等到了,心裏也無法快樂。這個天下,他已經不再想要,可是回歸朝廷,歸來國都。也沒了意義,他沒有家人,沒有了明月,就連這麽多年恨的人也不在了。


  待訪臣走了之後,他來到伽藍寺的大殿之中。望著垂目靜思的神佛,他不信神靈,殺戮無數的人也跪了下去。


  此刻心裏想的人竟不是明月,而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如夢。她幾日前才離世,想必也容顏老去,發鬢發白了吧?

  這麽多年自己竟沒有陪在她的身邊,讓她受盡了寂寥與苦楚。耳邊的木魚聲與誦經聲不絕,在慈悲善目的伽藍佛麵前,他流下了淚,隻有一滴,鑽入膝蓋下的軟墊裏再也不見了。


  其實他的心裏還是有她的,她的隱忍,善良,賢惠。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若不是這麽多年的恨意,隻怕他也不會再記住自己的結發妻子。


  “如夢……”他低聲念出,可惜江山已定,歸期有望,而她已不在人世。無法與自己度過最後的歲月了,遲來的懊悔在心尖上蔓延。


  進來取書經的沙彌站在了門口,沒有出聲,一雙悲天憫人的眸子靜靜凝望著跪在伽藍佛麵前痛哭出聲的男人。


  這一生是他太執著了,也是她太執著了,所以注定無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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