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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飛雲軒居

  飛雲軒多年無人居住,卻仍舊窗明幾淨,花草鮮活,全無蒙塵模樣,可見晉王心裏到底是一直盼著這個兒子回來的。


  書房裏的陳設也沒什麽出奇,紫檀百寶架,黃梨寬書案,兩卷畫軸,一柄寶劍,大約是尋常將門子弟的日常,然而明珠立在父親故居之中,心中還是有感有念,悵惘莫名。


  父親明湛暉,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當年青江慘變,她不過七歲而已,對父親最後記憶,便是在那漫的血與火當中,遍體鱗傷、力盡而亡。


  隨後數年複仇路,父親的故交與師門皆出了大力。在北墨霍三爺口中,父親是個端方正直,忠義近乎迂腐的結拜兄弟;在鴻溟派師長的敘述裏,父親卻是個瀟灑飛揚,麵如冠玉的翩翩美少年;暗部密報查回來的消息,父親當年百步穿楊,文武雙全,是個進退有禮的傑出世家子弟;而在雲江堂劫後餘生的殘部口中,父親又是一個義薄雲,令行禁止的豪俠堂主。


  這些碎片在她過去步步艱險,一路成長一路複仇的年歲裏漸漸拚接出一個形象,有時會與那個抱著她看星星講故事的慈愛影子重合,有時卻又疊在青江浴血的慘烈殘影上。


  如今回到晉王府,看見這樣的錦帷朱戶,軒館回廊,好像與父親的少年時光乍然相遇。


  明珠站了站,心中莫名的酸楚便席幕地。她習慣地咬了咬牙,抑住一切軟弱的情感和情緒,靜了靜便再出門。


  青白雲之下,繁盛花木在這初秋時分鬱鬱蔥蔥,一片欣欣氣象。


  明珠卻隻覺得周身微微生涼,如今的睿景盛世看似四海升平,繁花似錦。然而前朝後宮的暗流洶湧,連她這個久居江淮的江湖人,都已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個時候入京,到底是對還是錯?青江之事的主謀,是不是在這樣的亂局當中,也會更加清晰?

  明珠極目遠眺,端秀明豔的麵龐上,殺機隱隱。


  到了晚間,一個打扮體麵的嬤嬤登了門:“三姐,老奴萬氏,奉大夫人之命送月例過來。”


  指了指身後丫鬟手裏的漆木托盤,萬嬤嬤滿麵含笑:“咱們王府姐的月例素來是八兩銀子,大夫人怕三姐不夠用,又給添了二兩。另外照例姐的房裏是兩個一等丫鬟,四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大夫人明日就給三姐添人。”抬眼望了望明珠自己帶來的四個侍女,“您自己的丫鬟裏,要提拔哪個做一等?”


  聽到最後一句裏的“提拔”二字,離明珠站得最近的白翎一時沒忍住,便噗嗤笑出聲來。


  明珠此番入京,貼身女侍隻帶了四人。且不論四人真正的實力如何,至少表麵看來,染香乖巧,澄月穩重,墨音安靜,都太招人側目。隻有白翎,容貌俏麗嫵媚,行動言笑不禁,正是萬嬤嬤這種王府老嬤嬤最看不上的類型。此時再聽白翎失笑裏竟有嗤笑之意,萬嬤嬤立刻拉下臉來,聲音也不由大了些:“沒規矩!身為婢女的如何能夠在主子跟前失禮!若王府的家生奴才早就拖出去……”


  “住口!”明珠喝道,她雖然也覺得白翎失笑不妥,但曆來護短,星眸中寒光閃動,“誰許你呼喝我的人?”


  萬嬤嬤一張老臉登時漲的通紅,身後的丫頭也驚得幾乎呆住了。靜了一瞬,萬嬤嬤才張口結舌地道:“三姐也該管教一下……”


  “要不要管教,是我的事情,”明珠冷冷道,“不麻煩嬤嬤你來開口。”


  論理,在大家子裏積年的嬤嬤都是最有體麵的,尤其這般情勢下進府來的姐,聽著嬤嬤教訓一大篇王府規矩也是應當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在三姐的威勢之下,萬嬤嬤隻覺得背脊發涼,膝蓋發軟,平素的威風一點也顯不出來,幾乎要跪下了。


  白翎上前半步:“姐。”


  明珠轉頭一眼掃過去,眼風亦鋒利如刀,白翎自知有過,立刻躬身垂首不語。


  “萬嬤嬤,”明珠坐回書案前,“我的人不是王府的奴才,不用歸入府裏丫鬟的等次。大伯母的好意,我心領了。染香,送萬媽媽出去喝茶。”


  萬嬤嬤萬沒料到會鬧成這樣,又是羞怒,又是不清的畏懼。這本是送銀子的事情,怎麽想到會這般沒臉,隻好咬牙退出去。


  “姐。”澄月見白翎臉上猶自有些尷尬,忙上前奉茶打圓場, “其實暫住王府這幾日,我等被一兩句也沒有什麽。”


  明珠展開卷宗密信,一一拆看,並不抬頭:“你們是貼身跟著我的人,出生入死的什麽沒有經曆過。就算是旁的幫主掌門見了你們也要客客氣氣叫一聲姑娘。客居王府不過幾日,該有的禮儀雖然要有,但也沒有隨便就叫一個嬤嬤呼來喝去的道理。”


  澄月欠身道:“是。隻不過,這樣會不會得罪大夫人?”


  明珠擺手道:“我父母與長房當年積怨不淺,他們如今便是信了我的身份,也定然覺得晉王府好生高貴,我娘是平民女子,我生在江淮,這般認親而來,定然是不懂規矩的。若不然,如何翎姐兒才笑了一聲,這位嬤嬤便敢大聲嗬斥?我卻不信她敢在大伯母的女兒重蘭跟前也這樣大聲。”


  隨後三日,明珠都是到頤珍院陪晉王妃話。


  間中家宴,也與王府長房二房的其餘親眷正式見了禮。晉王到底是如何與兩個兒子並膝下那幾個已經出仕的孫子吩咐解的,明珠並不得而知,卻也不太在意。既然場麵上都客客氣氣過得去,台麵下是怎麽想的實在不必強求,隻要相安無事便好。


  第四日一早,明珠覺得客居這幾日也差不多了,便到書齋向晉王辭行。


  晉王正在習字,聞言神色裏有幾分猶疑:“你想離府也不是不可,但今日宮裏傳旨,要你萬壽節隨著王府女眷一同入宮。”


  “入宮?”明珠心思飛轉,晉王府既非孟氏皇族,又低調了多年,認親之事傳出去也就罷了,如何就叫宮中點名召見?

  晉王垂目抿了一口茶水:“當年你父親在京中有點那麽不大不的名聲,飛雲郎名號是皇上欽點的,還賜了一柄禦製的短劍,你可見過?”


  明珠順口答道:“可是流雲景藍劍鞘、護手雕蓮紋的?那柄劍我一直帶著。”轉頭吩咐隨身侍女白翎:“去取了來給王爺看。”


  晉王眉宇稍微舒展了幾分:“那倒不用。入宮朝賀又不能帶兵器。隻不過既然皇上念舊,或許問起,總要有個交代。”


  “是。”明珠望著晉王,心知這話半真半假——幾樣信物,麵貌相似,晉王府便添了一位三姐。晉王爺看似果決,但隨口提起這一句,定然還是帶著試探之意。


  晉王也望著明珠:“幾日後便是皇上的七十整壽大宴,朝賀宮宴的人甚多。咱們王府的女眷要拜見瑾妃娘娘,隨後才到大宴拜見皇上。你心裏會不會害怕?”


  有什麽好怕?倘若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指不定誰心裏害怕呢。明珠心中哂笑,麵上隻淡然搖頭:“不怕。勞煩祖父給我安排個講解宮規的人便好。”


  看她明亮的眸子裏笑意盈盈,仿佛剛才“是否害怕”的詢問竟是十分滑稽之事。晉王不由想起了當年與幼子明湛暉並肩離京的那個姑娘,也是這樣爽朗、剛烈的性子,而眼前的明珠論傲氣尤勝十分。若是當時不冒險一搏,隻怕明珠立刻離開王府就再也不會登門,待查證確認也難以挽回了。


  想到這裏,晉王又歎了口氣。明湛暉為一個江湖女子掛印而去,舍家離京,多少年他都氣恨難解。對於那個讓明湛暉自毀前程的紅顏禍水,更是痛恨入骨。


  然而多年打探,夫妻二人的蹤跡便如泥牛入海,毫無蹤跡。日日夜夜的牽掛,年年月月的惦念,磋磨到了古稀之年,晉王實在是累了。


  “這次入宮是跟玄親王府的女眷,”晉王複又提筆,“你姑姑便是嫁到玄親王府為側妃。”


  有關明氏一族的枝葉姻親,其實明珠早已命人查清了。如今在睿帝後宮執掌玉印,位同副後的瑾妃是晉王的遠房堂妹。瑾妃膝下隻有一子,便是齒序為皇三子的玄親王孟青崇。


  而晉王唯一的女兒明湛嫣正是嫁給玄親王為側妃,膝下有一子予鐸,在工部任職。而明湛嫣身為玄親王當年最早迎娶的側妃之一,在宗室女眷也中頗有些端莊貞淑的賢名。


  晉王又提起秋獮大典,睿帝素來喜愛騎射之事,往往在萬壽節後率眾宗室重臣們到朝元獵場行獵數日。若是時間剛好,便將中秋宴也設在獵場。


  當年明湛暉建功揚名便是在秋獮大典的中秋武會上,弓、劍、馬術,樣樣奪魁,睿帝欽賜了飛雲郎的稱號。如今既有旨意召明珠萬壽宴入宮,或許秋獮大典也須列席。


  走回飛雲軒的路上,明珠腳步放慢了一些,心裏計算著此次秋獮大典的安排。她此番親自入京追查,會涉及到一些宗室皇親,原在預料之內。但晉王接納的這樣快,已經叫她頗感意外,而轉眼之間,又要入宮參宴?


  心裏想著事情,一路就沒有在意身邊的人。經過花園湖邊之時,一條水紅身影忽然衝了過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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