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前倨後恭
眾人皆發出了輕微的驚噫,一同望過來。但眾人一同表示的驚訝之中,有多少是因為連飛鵬之妻並非當真因衝突流產,而又有多少是因為此事竟然被明珠查知識破,就不得而知了。
連飛鵬漲紅了臉,拳頭捏的越來越緊:“幫主……”
明珠冷笑道:“你以為給了他五百兩,就能叫他將你夫人這一胎原本就留不住的事情徹底掩蓋了?”不待連飛鵬回答,明珠又轉到連飛鳴身前:“齊姐傷的到底是左手還是右手?八月二十六的時候,為什麽這繃帶會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呢?”
明珠看了這兩兄弟幾眼,蔑視之意毫不遮掩:“你們若是覺得地盤不夠,不論是想另建新堂,還是想出海行商,拿出法子來,拿出血性來,要錢要人要資本,都可以商量。”眯起眼睛,“但你們來去,是要我將其他人流血流汗、出生入死換來的堂口和商路直接分給你們。這叫我如何看的起?叫那些水裏來火裏去、刀頭舔血的弟兄們如何服!”
“幫主這話,我倒聽不懂了。”連飛雁抬頭道,眼光中強壓著憤恨,“幫主口口聲聲跟咱們講尊卑、分上下,問一句言使君的身份都要出手打人,這個時候又給不了旁的堂口。那旁的堂口堂主就不用聽幫主的命令了嗎?幫主想給,誰敢不服?到底幫主還是不願意罷了,何必拿著忠孝文武的大帽子事。”
明珠看了連飛雁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澄月上前,送上了新茶。
明珠輕啜了一口茶:“何夫人,我若願意,將這幫主之位讓出來,也是可以的。這才是你們想要的吧?”
這話的太直白,連家眾人都是一噎,彼此看了看,連飛雁勉強道:“我們並沒有這樣,幫主何必出這樣的誅心之言。”
“這個時候倒‘我們’了,”明珠輕笑,“之前不是火拚到劍拔弩張,你死我活麽?”
“咳咳,”齊建丘開言緩頰,“幫主,兩位司堂並不是有什麽犯上之意,隻是想更多為幫主分憂罷了。”
明珠肅然望過去:“依齊堂主所見,什麽叫犯上?將羅倚修這個朱羽使君所傳的話,都當做耳旁風,算不算犯上?”
嚴興接口:“幫主,您的表兄弟們到底是連家人,也都長大了,如何能隻有司堂之位啊。”
明珠望過去:“除了顧左右而言他,就沒有別的方式了嗎?你們來去,指東打西,指桑罵槐,真當我聽不明白?地盤不夠,所以就可以內鬥嗎?內鬥之後不受罰,還要領賞嗎?如今做著左右司堂,都可以將羅倚修的話不放在眼裏,那做了堂主之後,我這個幫主還能管的起嗎?”
明珠的目光緩緩掃過去,眾人皆無言以對,柴行廣上前半步,躬身道:“奉山堂自當以幫主之令為尊,謹奉展使君和羅使君所傳之言。”
明珠一抬手:“柴叔,您在元老當中,是難得的明白人。坐吧。”
柴行廣垂首道:“屬下沒有約束好嚴副堂主,也是無能。”
明珠溫言道:“您的難處,我心裏有數。請坐,澄月,奉茶。”
澄月上前,將茶碗送上。柴行廣微微頷首:“多謝姑娘。”
嚴興臉上羞惱,向著柴行廣發作道:“柴堂主這是什麽話,我這也是為了幫主好。表兄弟們起來多分擔些幫務有什麽不好,一個大姑娘都十九了還不嫁人……”
“刷!”羅倚修和展翼同時霍然而起,而同時便聽“啪啪啪!”三聲連響,寒已經閃電出手,連劍帶鞘在嚴興頭臉腹部各一擊,嚴興砰的一聲摔出了數尺遠,口角立刻便見了血漬。
“幫主!”“寒!”“嚴六爺——”眾人皆是大驚而呼,連飛鵬忙過去扶起嶽父,再望向明珠的眼光充滿怨憤:“明蓮,你……”
明珠起身,目光中寒芒閃動:“嚴興,你這個副堂主,是做夠了。過去叫過你一聲叔叔,就真以為你可以指著我的臉信口開河麽?連飛鵬,你要什麽?盡管。”
嚴興艱難張開口,吐出了兩顆牙齒,同時也哆嗦著按了按連飛鵬的手。
連飛鵬呼吸越發粗重,忍了忍才咬著牙怒道:“嚴六爺到底是長輩……”
“長輩?”明珠冷冷道,“當年設下圈套在青江截殺我父母的連景玥是不是長輩?當年在內亂時一刀捅到你親爹肚子裏、險些讓瑋舅舅喪命的連三爺連景琭是不是長輩?親手將毒刃刺進瑜舅舅左眼,取了他性命的連景玥夫君佘濤也讓我叫了七年的姨夫,那是不是長輩!”冷笑一聲,“長輩?那也得看配不配!”
明珠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羅倚修上次來的時候,沒有用什麽雷霆手段,看來倒是讓你們會錯意了。嚴六爺,連飛鵬,連飛鳴,我給你們三時間想清楚。要是還想在連雲這麵大旗下混江湖,就分清楚弄明白自己的身份。”頓一頓,神色忽然又轉了溫和微笑,“反過來,你們若是想自立門戶,我現在就給個機會,凡是願意跟著你們的下屬,盡可帶走。你們這些年撈的錢,我也不過問。帶著人帶著錢,離開連雲幫,如何?”
這一場舟山堂的爭執,也算是連家人的投石問路,終於在明珠的強力震懾下結束了。
次日一早,連飛鵬與連飛鳴便來到了明珠的臨時居住求見,恭恭敬敬地表示了自己的悔悟與決心,願意以後好好的聽令行事,奉上禦下。
明珠聽了,隻平靜道:“舟山堂分屬展翼麾下,二位既然想清楚了,一切照著規矩來便是。展翼會在舟山堂再停留一個月,督整內務,你們下午便去見他吧。”
連家兄弟倒也沒多什麽,行了禮,便一起出去了。
見他二人離開,白翎便皺了眉,向明珠進言道:“姐,前倨後恭,不可輕信。”
明珠輕輕舒了一口氣:“殺人不過頭點地,連飛鵬到底是瑋舅舅唯一的兒子,他們若真有那個自立門戶的血性勇氣,我是真的不想攔著。地之大,江湖之廣,哪裏不能建功立業?但如今頭也低了,客氣話也了,就先看著吧。他們隻要肯安分,旁人的地盤我雖然不會分給他們的,但銀子上多補貼一些,叫他們過些安樂日子,也就是了。”
“是。”白翎應道,“您是今日去探望瑋大爺麽?”
“嗯。”明珠點點頭,目光裏終究帶了一絲傷感,“白翎,有的時候我真的會想,如果當年瑋舅舅能接了這個幫主的位子多好。連家上下,我唯一還能覺得是親人的,也就隻有他了。”
白翎和聲道:“姐,您常的,成事不,遂事不諫。這過去的事情,終究是不能更改了。當年瑋大爺接了又能如何?您當初既然接了北墨、鴻溟派、百花穀三方的資源,也要償還三方的利益,那樣多的條件與籌謀,您是斷然沒辦法居於人下的。倘若瑋大爺做了幫主,咱們出來自立門戶,自然是無所謂,但以當時連江寨的殘局,隻怕兩年不到,他們就得讓淮陽幫、漕幫、奔雷幫那些敵手吃拆幹淨,哪裏還能立的住,更沒有如今的安穩日子了。”
明珠歎道:“倘若當時我出來自立門戶,由得連江寨殘部自生自滅,不定在絕境裏拉一把,他們還能念我的好處。”
白翎搖頭道:“這樣想就是當局者迷了。從您自北墨歸來,建立郴江堂,預備報仇開始,有些人就認為您就是挑動連江寨內鬥的緣由了。便是咱們自立門戶,再去收留那些自生自滅的連江寨殘部,他們也會覺得,為什麽一開始郴江堂不能留下賣命?為什麽非要給已經死去的老爺夫人、雲江堂弟兄報仇?為什麽不能顧全他們眼裏的‘大局’?人心不足,人心不古,自來如此。”
明珠默然片刻,歎道:“是。終究是人各有命,逃避不得。”自嘲般地低低苦笑兩聲,隨即抬眼,又恢複了平素裏神采奕奕、氣度沉穩的明珠:“澄月,叫他們預備車馬。我今日去探望瑋舅舅。白翎,傳話給羅倚修,加派人手留意連家眾人,還有他們各自的一眾姻親。虞山堂、魏山堂也要盯著。提醒展翼將自身的防衛加強雙倍,飲水藥食,樣樣留心。”想了想,又叫住白翎,“還有,給柴堂主加一倍的護衛。”
白翎神色凝重:“姐,是怕他們魚死網破?”
明珠淡淡道:“跟展翼和羅倚修,隻要他們敢試探雷池之界,就不必留情,重手擊殺。”
“是。”白翎應聲退出,與澄月各自分頭辦事。
泉州的空中,陰鬱雲層又複加厚,隻怕傾盆暴雨,便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