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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時嗔時喜

  回玄親王府的路上,予鈞終於訕訕道:“那個,薑湯其實挺好的。”


  明珠心裏不爽,雖然嚴格地,予鈞也沒錯什麽,但她就是不高興,好像自己的同情關切都被予鈞拿來戲弄她。於是自出了晉王府,明珠便拿著連雲幫的密信專心看,隻是看的速度明顯比平常慢了許多,聽見予鈞這話便隨口應了一聲:“嗯。我回頭叫人給長公子煮更好的。”


  予鈞心裏簡直是要哀鳴起來,他自認識明珠以來,便一直見她統禦幫會如率三軍,令行禁止,便是在宮中見駕也頗似使節國會,不卑不亢。這樣睥睨下、氣如金石的明珠,他哪裏會想到送來食盒中那兩盅又濃又辣的薑湯便是她親手熬煮,不由又心痛自己還曾分給明重山的那半盅。


  “其實,”予鈞自己也想不到,高峻雅正,風度清華的他也會如今日一般,為了已經過門卻尚未到手的媳婦洗手作羹湯而這般斟酌心,“那薑湯實在是辣的很,那日營裏極冷,我喝第一口嗆著了,才覺得沒那麽好喝。但其暖胃之效極佳,還是……”


  明珠聽他語氣裏躊躇猶豫,如履薄冰,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然而目光仍專注在手中密信,甚至強自向跟左邊車窗外頭又側了側臉,並不回應。


  予鈞順著明珠的方向望向車窗外,外頭路上冰雪堆積,家家戶戶皆是懸燈結彩,窗花飄紅,一片年下喜慶。於是心念一動,歎道:“罷了,前頭辛苦你了。年下便歇歇也好,左右我過年也不在府裏。”


  明珠到底將臉轉了回來,卻隻是認真頷首:“是。每逢大節大慶,最是守衛鬆懈的時候,不可不防。”


  予鈞簡直想自己轉向另一廂的窗外,忍了又忍,才看著明珠平靜的眸子無奈道:“嗯,所以除夕夜我會親自巡防京策宮衛。”


  明珠終於噗嗤失笑:“好了,辛苦你了。過年的時候我叫燕衡給你送湯加菜去,還是到羽林營的衛所?你想吃什麽?”


  予鈞心下簡直被明珠這時嗔時喜的模樣氣翻,目光不由飛快地在她端麗明豔的麵龐和潔白脖頸上一掃,露出一副甘拜下風的神色:“全憑少夫人做主。”


  明珠見他又提二人間的夫妻名分,雖是頑笑口氣,心裏也怪怪的,卻不好什麽,隻白他一眼便罷了。


  臘月二十,晴。


  清晨起來,明珠第一次按著品級宮裝盛扮,不是依著錦瑟宗姬的位份,而是皇孫之妻、位同二品夫人的服色,跟著玄親王府的車隊一同前往皇城向北再十裏的大盛太廟,這是年前的大祭典,也是孝瑾皇後入主中宮之後第一次以皇後身份告祭太廟。


  睿帝和孝瑾皇後皆著明黃色大祭禮服,外罩玄色披風,分繡龍鳳團紋,其後眾親王皇子依著齒序列隊跟從,在禮官禮樂的伴隨下,自前殿始,緩緩走向中殿,舉行大祭。


  在所有皇族嫡係男子上香祭祀之後,睿帝再度親手攜了孝瑾皇後,告祭先祖。至此,孝瑾皇後才算是真正得以載入大盛史書宗廟的正宮皇後。


  隨後年邁的睿帝與孝瑾皇後便在中殿之中休息,由玄親王等眾親王皇子,代祭後殿。整套禮儀鄭重繁瑣,在殿中禮官唱禮聲音低沉醇厚,青煙環繞繚繚。待得全套祭禮結束,便已經到了日將西落的時間。


  這一日是全年最重要、最漫長的皇室祭祀大禮,一眾養尊處優慣了的皇族子弟並女眷都要在寒風之中反複進殿出殿,恭敬等候,或者上香跪拜,待得到晚間離開太廟的時候,人人都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凍得臉紅手僵,疲累不堪。明珠在玄親王府女眷當中一同執禮,也未能幸免。她雖然內力精湛、素不畏寒,然而這一日剛好是她的月信之期,身子便羸弱了許多。


  至於予鈞,則是往返奔波,在這一日中隻有輪到玄親王膝下皇孫入殿祭祀的時候現身入祭,餘下時候都是繼續退到外圍督管全程防衛。直到將睿帝和孝瑾皇後的禦駕平安回到皇城,予鈞才得以趕回王府。待他向長風居走回去的時候,色早已完全黑透了。


  長風居本就花草不多,院中隻有幾株鬆柏,積雪化去之後,在夜晚便有些鬱鬱陰陰。予鈞剛到長風居大門口,便見兩個窈窕身影等在外頭,燈籠橘光溫暖,眉目姿容清秀,正是之前在長風居服侍了數年的綺霞和綺雨。


  “給長公子請安。”兩個丫頭一起福身,聲音清脆嬌俏,都是笑靨如花,其實心裏也多少有點互相壯膽的意思。


  予鈞點點頭,雖有點詫異,但也不過一閃而過,根本沒放在心上,便直接往裏走。綺霞綺雨互相看了看,長公子如今年紀漸長,殺伐之氣愈重,到底沒有膽子追上去或者開言再攔,隻得一同沮喪地回去了。


  對於這個幾乎就沒讓予鈞停住步子的插曲,明珠還是知道的。不過連日寒,她這次的月信推遲了好幾日,加上祭禮漫長而辛苦,一回到王府便腹痛如絞,腰背酸痛不堪。在這種情況下,明珠對於綺霞綺雨這點不知算是忠心還是上進的算盤根本顧不上,隻是喝了兩碗薑湯,便去西廂處理剛剛送到的連雲密信。


  因而當予鈞終於風塵仆仆地到了正房時,失望地發現明珠並沒有等在門口,而是在西廂的書案前挑燈伏案疾書。


  澄月向予鈞欠身一禮,隨即轉身向明珠稟報:“少夫人,長公子回來了。”


  明珠並未停筆:“知道了,給長公子預備熱水茶飯。”


  予鈞皺眉,直接進了西廂書房:“明珠。”


  明珠抬頭,見他仍是白日祭禮那一身皇孫大禮儀仗服色,並不似有些體弱怕冷的宗族子弟一般內裏加了夾衣或棉袍,玄色織錦繡古螭紋腰帶束著暗青海水紋直綴,合體的剪裁裝飾在這冬日裏愈發讓他顯得英挺頎正,氣宇軒然。


  “長公子,可用了飯?”明珠仍然沒有將筆放下,更沒有起身,隻是含笑問候了一聲。


  予鈞隻覺得莫名其妙,明明二人日益親近親密,怎麽此番他在羽林營了值守了三四日,回來似乎又疏遠到了剛認識的時候?是自己做了什麽?還是有人跟明珠了什麽?心思飛轉之間忽然想起院門外的兩個丫鬟,簡直不可置信,是因為她們?

  “明珠。”予鈞心裏有點不痛快,若為了那兩個丫鬟也不像啊?他明明連腳步都沒停下。二人之前的並肩作戰那樣久,難道彼此之間的信任和情分一點分量也沒有嗎?若不是,明明今這樣寒冷辛苦,明珠為何忽然不迎他也不理會他了 ?


  明珠見予鈞竟似帶了些莫名的情緒,站在那裏連披風都不脫,又詫異又無奈,便忍著腰腹間的酸楚疼痛起身,上前給予鈞解了領前的披風帶子,溫言道:“長公子,這是怎麽了?”


  予鈞皺眉,明珠兩三動作之間似乎不大自然:“你不舒服?”


  明珠瞬間臉上便飛起一抹紅:“嗯,還好。”這個話題實在是不提比較好,轉身便往臥房的東廂去給予鈞拿常服。


  予鈞更奇,為什麽明珠的腰這樣僵?是扭傷了?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他也尷尬起來,忙快步趕上去,從明珠手裏接過常服:“我自己來好了,你還是休息吧。”


  明珠見他態度變了,心道難道他知道了?這樣稍微一想,瞬間便覺得自己簡直羞窘的活不下去了,轉身就要逃走,卻被予鈞一把拉住了手臂:“明珠,別再坐在書房,早些休息。”


  明珠低了頭,期期艾艾地轉了身:“知道了。”


  予鈞見她臉紅,越發覺得可愛又好笑,直接出去吩咐了外間值守的澄月幾句話才又回來換了衣服,便向明珠道:“我去書房了,你自己休息。”猶豫了一下,原本想和她商議的事情便含住了沒。


  明珠見他神色遲疑,便忙叫住:“怎麽了?是羽林營還是宮裏有什麽事?”


  予鈞歎了口氣,正色道:“今日得到消息,慕容家今年要回江州祭祖過年,老譽國公慕容覃已經離京了。”


  “什麽?”明珠一驚,”難道慕容家有在外頭調兵的打算?“


  予鈞搖頭:“直接調兵應當還不至於,但慕容家一定是有所籌謀。十月初三皇上就讓老譽國公從相位上退下來,那麽老爺子要江州過年,皇上也沒有攔著的道理。其實是也沒機會攔,我們今日得著的消息,但不是今日離京的。”


  明珠皺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渭陽夫人在十一月扶起太子的那一番動作,難道就是要掩住慕容老爺子背地裏真正的動作?”


  予鈞苦笑道:“珩舅父當年名滿下,師門文淵書院也大有光彩。人人都荀大儒國士無雙,培養出這樣的弟子。卻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慕容老爺子其實是荀大儒的師弟。珩舅父過,論正麵交鋒,陽謀兵法,他自認當朝並無敵手;然而慕容老爺子這份沉穩韌勁,他也自承不及。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明珠頷首道:“譽國公府世代簪纓,屹立不倒,看來多少也是贏在了一個忍字上頭。”


  予鈞不由垂目,忍字心頭一把刀,當年母親樓珺若是能忍一時之氣,或是樓家能忍一時之辱,今日朝局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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