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燭影搖紅
樓珩沒有話,隻是將手中的卷宗放下了。
明珠站在予鈞身邊,也沒有動作。
樓珩和予鈞之間雖然是舅甥關係,一直以來卻如真正的父子。即便今日的予鈞已經沙場百戰、功勳無數,又貴為東宮太孫,樓珩看著他跪在自己麵前,仍然仿佛是當年那個垂首受教的少年子侄。
又相對沉默了片刻,樓珩終於親自起身去扶予鈞:“起來罷。”
“舅父。”予鈞雖然起身,卻仍未與樓珩目光相對。
樓珩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且看前路。”
“是。”予鈞原也無可解釋,此刻聽出樓珩平淡語氣中些許的寬和之意,心裏已是微微一鬆,便與明珠並肩坐了。
“阿靖的傷勢如今是好了大半,不過對外還是傷勢沉重。”樓珩叫人送了茶進來,才開言起如今的諸多事宜,“另外,昨碧水別院和行鏢局送過來的密信,想來你們在東宮也收到了,這次襲擊阿靖的殺手,是渝州來的。渝州出身,並不一定是顧家指使,但若到了必要的時候,是他們指使也無不可。”
“舅父的意思是?”明珠不由追問了一句。
樓靖遇襲之事,睿帝在朝堂上固然震怒非常,刑部和京兆衙門一直在晝夜搜捕,但從那些人的身手能力來看,分明就是久經訓練的專業殺手。行鏢局和連雲幫合作之下,早已將追查之事在大江南北的各地武林之中飛速展開。這些日子以來,朝堂上固然是唇槍舌劍不休,而南北武林也早已暗流湧動,直到近日,終於有了些結論,肖紅塵與蕭佐的密信都是一式兩份,分別送到了英國公府與東宮重華殿的案頭。
結果算是在預料之中,雖然殺手的來源找到了,但是受雇之人確實不知道雇主是誰,隻知道京裏的人,京裏的錢。
樓珩淡淡道:“這線索雖然斷了一半,朝堂上還是可以有個交代。之前你們在景心靜苑遇見的那個農婦柳葉,還有現在六公子予鋒暗中在秦月樓的風流,這些事情看似不大、或者不夠致命,其實都要看是在什麽時候拿出來用,如何用。燭影搖紅、帝心人心,下人又何曾得知什麽真相公道?朝堂上也沒有那麽多的公道。”
予鈞頷首:“舅父的意思,我是明白。隻是予鋒的事情,我原本想著是時候拿出來一。”
樓珩掃了一眼明珠,才轉向予鈞:“因著如今對東宮女眷的彈劾麽?”
予鈞雖然感受到了樓珩問話之中的隱隱壓力,然而就如當年初生情意之時一樣,他沒有再低頭,而是回望樓珩:“是。”
樓珩見他回的直白,不由一哂:“人家既然要拿明珠做文章,這一段的彈劾就不會停止。予鋒的言行再如何不堪,他也不過是個嫡出皇孫罷了,你與明珠卻是東宮之主,大盛下萬裏河山將來的帝後夫婦,這如何能比?現在的本章是針對你們婚後無子,但即便膝下有子嗣,同樣也會有納側之議。”
“我並不在意這些議論。”明珠知道這其實是予鈞如今最大的軟肋,若是可以,予鈞寧願那些彈劾與攻擊都是向著他,而不是他的妻子。從彈劾她的本章開始出現的那一日起,明珠一點也沒有擔心過她自己的名聲與地位,她隻擔心他。
“可是我在意。”予鈞望向明珠,成婚日子越長,他越覺得明珠與其他的官家閨秀其實並沒有那麽多差地別的不同。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也會本能地向他懷裏靠的更近,禦花園裏看見有些蟲蟻,她也會背脊一緊,似乎想要退上半步,偶爾孝瑾皇後宮裏送過來兩樣新鮮點心或者玩意,她的眼睛會微微亮一亮,幾乎看不出地輕輕彎唇。
這些瞬間都是那樣短,短的叫人幾乎抓不住。在下人的眼中,重華殿的女主人似乎一直都是那樣英朗而大氣,殺伐決斷之間更是睥睨下,削金斷玉。
但他看的見,他也體會得出,到底要經曆過多少日日夜夜的掙紮與無助,摔打與磨煉,才能像外表看上去的這樣無所懼怕。
“他們就是要你在意。”雖然在樓珩跟前有那麽一點不好意思,但明珠還是主動伸手去握了予鈞的手,“若是我們當真被這些彈劾我的本章牽著鼻子走,就真的遂了他們的意。”
予鈞也握緊明珠的手:“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回應。一者,你是我的妻子,我保護你是理所當然。再者,即便這是策略,那讓他們覺得我中了計也是無妨。”
“咳,好了。”被長姐念叨了多年不孝未婚的英國公雖然很是讚許予鈞夫婦對局勢的冷靜和分析,然而還是皺眉咳了咳,“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虛實之間要記得分辨。有關重華殿女眷的彈劾,叫楚善去跟禦史台分辨,記得將明家人一起帶上。晉王是想獨善其身,但是這個俱榮俱損的道理誰也逃不開。如今你們要顧的當務之急,還是京畿並郴州的防務與兵力。”
“是。”予鈞又捏了一下明珠的手才鬆開,轉而肅容望向樓珩,“今次城老將軍的軍報本章裏專門提到了燕行遠和燕徹父子,還有一同隨行的連雲之人,近日在郴州軍的操練與敵情探查之中都立功頻頻,兵部那邊已經核複了請功和升遷的本章。至於早先撤出郴州的樓家軍子弟,如今舅父是如何想法?”
樓珩將一份名單遞給予鈞:“這是早先撤離郴州的樓家軍,以及咱們英國公府的旁支並叢屬當中的可靠之人。如今既然程千裏還在郴州,他們就先到郴州。內閣近日在議論換防之事,年底之前,郴州軍要與冀州軍交換兩成的駐兵,涼州軍和渝州軍則交換四分之一的兵力。即便不能做到‘兵無常將、將無常兵’,也不能讓渝州顧氏這樣繼續盤踞東南。”
“是。但顧家現在也在加強動作。”樓珩歸朝之後提出了數件實政要務,予鈞手中的政務也是日漸繁重,蕭佐和肖紅塵聯袂負責的外圍情報搜集工作就又有一部分回到了明珠手中打理,因而論及顧家、泰郡王、昌親王等人的動作,麵上在重華殿少有外出的明珠反而消息最為靈通全麵,“今年春闈之後兵部雖然不設武舉科場,但重選將門子弟的事情讓顧家很熱切,好像還選了四個旁支子弟會隨著顧乘風的兄長、顧長風一同到進京,除了要扶持太子之外,也是要做太子妃和四公子的臂膀。目前看來,青江之事或者是眼前的局麵,明麵上雖然是太子爺與昌親王爭鋒,背地裏推動最多的還是顧家以及泰郡王。”
樓珩沉吟片刻,提了一句:“現在京中聯姻的關係錯綜複雜,韶華郡君的立場也很要緊,多留意罷。”
“是。我們會留意。”予鈞也有些許的躊躇,猶豫了片刻才試探道,“還有一宗,便是慕容家,渭陽夫人那邊。”
樓珩神色不動:“如何?”
“如今昌親王和慕容家之間似乎也有些裂痕,從年前開始先是昌親王夫婦不睦,後來又傳出昌親王妃與渭陽夫人姐妹失和。此消彼長之間,泰郡王夫婦跟昌親王更親近了。”明珠主動接口,畢竟這個局麵裏多少也有些她的功勞,“而渭陽夫人與其兄長、如今的現任譽國公慕容遼之間分歧更大。現在已經有風聲,譽國公府是不準備繼續支持渭陽夫人了。”
“知道了。”樓珩點了點頭,似乎是並沒有很在意。但是也沒有像對待其他的消息或政務一樣,詳細分幾句甚至再度追問,隻是平靜頷首之後,就將麵前的卷宗重新展開,“若沒別的事情,你們再看看長姐便回宮吧。”
予鈞心下雪亮,這看似平靜溫和的口氣,其實樓珩隻怕心裏還是在意的。隻是此刻萬萬不可多,於是應聲起身:“是,我們告退了。”
“予鈞。”
在予鈞和明珠轉身出門前的一瞬,樓珩還是又開言叫了一句。然而卻並不如他們所料、再問慕容家的什麽詳情。
樓珩隻是眉目平靜,和聲道:“你走到如今,已是很好。舅父當年,並不如你。不必太過自責,生而為人,誰也不能算無遺策,否則國公府兒郎當年何必殞身郴州。今後的路,隻管前行便是。”
“是。”予鈞垂首躬身,瞬間竟有溫意衝到眼底。
樓珩素來待他和樓靖都如嚴父一樣,少有這樣溫和口氣。可是他知道,樓珩對他管教之間傾注的心血、扶持之間舍棄的家業,皆是竭盡闔家闔族之力,且並不是為了他一朝身登尊位能叫樓家榮華不盡,而是因為他是樓珺的兒子,是他們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