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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武曌 八武王 九朝列

  八 武王

  便殿之薰風依前和暖,殿外草木香依次傳來,淡淡月將闌珊。唐帝疲憊地立於殿內。“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淳風所言秘讖如巨石般壓於他之心頭,唐帝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曆代讖言真亦多矣,雖未必盡能成實,然亦未必盡皆為虛——阿爺當年起事前不也有讖言出世麽?“大業中,童謠曰:桃李子,鴻鵠遶陽山,宛轉花林裏。莫浪語,誰道許?(《隋書 卷二十二 誌第十七 五行上 詩妖》)”及坊間街頭“李氏當得天下”、“楊氏滅,李氏興”,又有方士安伽陀,自言曉圖讖,謂隋帝曰“當有李氏應為天子”。勸盡誅海內凡李姓者。雖隋帝未至於此,但多少李氏人因此失命。如今他亦要殺盡武姓之人麽?煬帝因殺李氏中人,致天下鹹知“桃李子”之讖且信為實,亦致李氏中人多為攀附。如現下將此秘記密議朝中重臣,恐亦難免離心攀附之危。且李淳風言“其人已在宮中”,宮中人等皆有名冊,或此後凡武姓女子,皆不加臨幸,使其無子。一旦自己駕崩,宮嬪循例尼寺,宮女使往守陵,至於未蒙恩之內官、宮官,亦使隨無所出之嬪禦出家為尼。如此,使無它機,或可避此“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之禍矣。


  女主武王,女主武王,武姓女子。唐帝忽地想起媚娘,是啊,媚娘不就武姓麽?難道就是這個嬌豔小女子?女主之下外戚專權,進而武氏得天下?還是媚娘便是華胥之祖?未來風雲幻變自主江山?唐帝心不覺一沉,這個嬌豔得如同仲春芍藥花般的女子有著不同宮中其他平常女子之殊色。他不是不愛寵這個女子的。然而雉奴——想起雉奴停留於媚娘臉際之熱切眼神,唐帝心有些凝滯了——若果女主武氏,那就絕不能納媚娘為己寵,亦不可賜與雉奴,惟有殺之絕後患。可李淳風又言“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複在宮內。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矣。”


  那又當怎生樣辦呢?或讓她永居才人位為宮中女官,永不承寵,再於自己駕崩後專列名冊,著其隨無所出之嬪禦入尼寺。至於現下,就置於身側最宜監看,否者若有他變,恐將變患橫生。定下這個主意,唐帝不覺鬆了口氣。可若果是宮中她人呢?若果不是媚娘怎生辦?唐帝心不覺又是一沉。看來隻有以後於宮中武姓人等處處留心、時時著意了。唐帝暗下籌謀著。


  媚娘依舊內藏書樓靜靜閱著卷書,薰風裏夏蟬高鳴,槐樹枝上成雙之烏衣燕子。書閣不遠處誦經聲依舊隱約傳來,似有宮人語笑之音,與藏書閣內之靜迥異——唐帝不知為何近來看她眼神十分有異,是覺察出甚麽了麽?媚娘不是不擔心的,有時她想起繈褓時袁天罡之相麵,“龍睛鳳頸,貴之極也。必若是女,不可窺測,後必為天下主!”如何方為成天下主呢?文德皇後(長孫皇後)崩逝六年,主位空懸,又有嫡子,所出子名皆有著。現之太子殿下雖甚荒唐,然輔翼已成。晉王最得唐帝愛憐。唐帝春秋正盛。如何方為成天下主呢?媚娘又複微歎了口氣。然袁天罡相麵不是素以“凡言皆有驗”名著麽?或當有所因循。還許是時機未到,果因不顯呢?媚娘心底裏暗相參詳著。


  藏書樓外誦經音聲依舊隱約傳來,樓外夏蟬高鳴,槐樹枝上烏衣燕子飛起,枝上些微顫動。媚娘抬頭看了,不覺些微悵然——


  “才人。”“原來係李學士。”出得藏書樓,媚娘於內藏書館外又遇著宦人引著的李學士。


  “才人真孜孜於學者,著實令人敬服。隻不知才人這次取的是何卷書?”


  “不過史傳類書。以閑來閱典,免使時日虛耗罷了。”媚娘閑閑語過,便與阿菊歸自住之芳文殿了。


  九 朝列

  貞觀十六年長夏的風終究還是不能就此安靜地停歇了。隨著晉王愈來愈多看似偶爾停於媚娘臉際之眼神,唐帝終於這個貞觀十六年之七月三日,敕晉王宜班於朝列(《唐會要 卷六 雜錄》)。立於殿中,晉王惆悵之心難以言表,此後麵見媚娘當難上難了。阿爺已知曉了麽?他隱忍地立於禦殿薰風中,所有的未來可以預見之障礙仿佛層層向他襲來。他仿佛又看見那個嬌豔的仲春驚蟄後六日之半上午和熙暖日薰陽下著十二破石榴紅留仙裙之女子,隨雲髻上斜插著芍藥花形玉釵,深青紫地芍藥文繡金衫子外纏枝卷草文暗緋地及腰短袖,濃紫薄色銜花鳥文帔子,這個豔色得仿佛仲春和熙暖日薰陽下隻有她的嬌豔女子,此後再難以相見了麽?他忽地覺得他的心如此痛楚,失落地立於禦殿薰風中……


  “才人,阿菊回來了。”新采荷蓮於手的阿菊步入芳文殿內,見過媚娘,將蓮花插於瓶中,幾枝蓮葉隨意荷花間,有些清逸意思。看荷蓮皆安排妥當了,阿菊立於媚娘旁側。


  “宮裏有甚消息麽?”媚娘依舊靜靜於殿內讀著卷書。


  “才人,宮裏一切如常。隻阿菊聽禦殿宮人們議論,說大家已敕晉王宜班於朝列了。”


  大家已敕晉王宜班於朝列了。媚娘心念一動,展卷書的手微顫了顫。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唐帝發現甚麽了麽?還是宮裏有了甚議論?不當是議論罷。若有議論,便不會隻敕晉王宜班於朝列這般樣息停了。那就是唐帝有所覺了。思及此,媚娘輕歎了歎。宮中事於媚娘向來近乎透明——她一日入宮為備選內官,就再難有其他變數,除非唐帝將她以未蒙恩女官名賜與晉王——然這多半亦是難的。宮中素來於嬪禦、內官、宮官、皇子、殿臣極謹嚴。


  晉王此後會將她慢慢淡忘了罷。十五幾許年少暗底裏絲縷情愫待時日漸長,終將慢慢忘卻。她是未蒙恩之內官——承旨才人,而他或亦於不遠將來有其她新寵。這不過暮春夏初深宮裏偶爾相望見淡淡一書卷紙,輕舒卷過,便舒卷過。


  “大家最憐晉王。者番敕晉王宜班於朝列,不過宮中禮製罷了。阿菊不要與宮人們隨意議論。”


  “唯,才人。”


  大興宮七月的風略帶著一絲悵惘,於媚娘芳文殿院間淡淡吹拂著。


  叮囑過阿菊,媚娘將手中卷書再展開些,若不著意隻管閱將下去了。


  風真亦酷烈了,殿外槐樹枝上夏蟬高鳴,蝴蝶花間飛舞。


  宮中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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