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武曌五八仲冬 五九有問 六十口脂
五十八 仲冬
長安城真異樣寒冷。宮中上下皆忙,媚娘亦於諸務。因各處皆不停歇,媚娘著阿菊於芳文殿備辦著,隨行的卻是阿蓉了。
依是仲冬風凜,槐樹枝上雀鳥也不啼聲,畏縮依偎著。宮中寂寂——媚娘心有些悶悶起來。宮中歲月綿長,不過循例分內職司、詩書禮樂耗度時日。唐帝近來湎於佛理,常與玄奘大和尚談經論法。自家阿娘本來事佛,旁側聽來,媚娘倒不覺有甚疏隔處。
芳文殿內。
“阿菊,再些時就元正了,要備用物事也多著。這些時,揀個好日,將去載臘月埋於竹根處香取出來備正月裏用。你且再去合些香,備再下年正月裏用的,要比常日裏加倍心思。沉、白檀、丁香多些兒。麝香、阿末香就不要了,傷生的。再添些梅花。用南地獻的百花蜜就好,不必棗蜜。合好了依舊於竹根舊處,還用瓷罐子。早前我親手合的那香,我記得也數載了,還留著,輕易不要動得。隻將去載十二月合的香取出便好。可記下了?”
“唯。才人。阿菊記下了。”
“才人,今冬怎恁天寒。好在自玄奘那大和尚再施佛藥後大家就痊愈了,不然今冬可怎生樣過呢。”阿菊道。“聽聞說大家正著番道人煉長生丹呢,那番道人隻管支要了無數貴重之物,也不曉得何時方能煉成。現在金飆門內。大家頒旨皆要深加禮數,令兵部尚書崔敦禮監主之。也不知采了多少奇藥異石,也不準人進去觀看,隻說神藥天成,不可為人氣所衝。現大家正等得心焦呢。”阿菊一行替媚娘暖爐重添了炭,取來淡青灰絲綿織梅花文暖爐套子套上,遞與媚娘。一行道。(《舊唐書 卷三 本紀第三 太宗下》載”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五月庚子……使方士那羅邇娑婆於金飆門造延年之藥。”《舊唐書 卷一百九十八 列傳一百四十八 西戎 天竺》“是時就其國得方士那羅邇娑婆寐,自言壽二百歲,雲有長生之術。太宗深加禮敬,館之於金飆門內,造延年之藥。令兵部尚書崔敦禮監主之。發使天下,采諸奇藥異石,不可稱數”)
就是今載王玄策自天竺帶歸的天竺方士那邏邇娑婆寐了。媚娘接過暖爐,坐於紫檀案前,若無意般——“阿菊,且少議論這些,大家自是要萬萬歲的。況那長生丹想亦非同尋常,所用之物貴重些,費些些奇藥靈石、貴重物也該當的。”媚娘不無嘲諷言道。
又日。
“才人,這天真亦奇了。前幾日那般樣嚴寒,未想昨兒大晴,竟暖好些。就今日天陰下來,不如昨般,亦稱和暖。本來上月小陽春,不當過寒,未料想竟寒得緊。倒是現仲冬時節了,又暖些個。”
“天時不常,亦乃常事。”媚娘紫檀案前漫不經心飲著暖飲,淡言道。
五十九 有問
“才人,便殿宮人們言語,道大家近來且專研佛法,讀那玄奘大和尚譯的經卷呢。”
未必能解得佛之真意罷,依唐帝之天賦秉性。媚娘些不以為然,沒有言聲。
便殿。
“未知現世女子得為天下主否?”與玄奘閑閑語佛理後,唐帝突地語道。
“陛下何此問也?自來男女皆可為天下主。女媧伏羲,華胥元母,斯之謂也。”玄奘沉著應道。
“現世早非古初,五帝以來皆男子經緯天下,何可驟為女主?況因何而成之?”
“天地造化,各因其時。世事安可以預?”
是啊,世事安可以預?唐帝沉默了。他隱約覺著了絲煩惱。“唐三世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究會是誰呢?君羨已死,天文仍警,便意味著女主武王非君羨其人。太史令亦推算其人尚在宮中,又以“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力言不可殺之。且“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矣。”是明言難以殺之避大唐此禍了。佛家多因禳法,再詢玄奘大和尚有否禳解之法麽?可怎生問呢?唐帝自思著——這件事,每盤亙其心,使難安枕。
又日。
“何可使江山固永?師可語我否?”唐帝問。
“江山固永,重在修德。德之不存,誰肯與附。蒼生疾苦,君王所重。”玄奘雙眼微閉,淡淡語說著,眼角餘光卻在媚娘眼眉間。
自然要在修德,德之所披,方可以靡。蒼生疾苦,本君王職司。自不可輕忽。媚娘思度著。
此女神色爽徹,清朗間貴氣盈溢,前**不可言也。玄奘眼尾餘光看著媚娘,心下暗讚。
時近暮冬,本當嚴寒,長安城卻連日晴暖。芳文殿梅花倒是開了。媚娘自折了枝於瓶中,置殿內一角,幽香靜謐。映著紫檀案上卷書筆墨,愈顯清意。
“阿蓉,且將我明日裏備將著衣裳取了,側殿熏籠上薰薰。隻要白檀香,不要混雜了旁的香味兒。這殿裏隻這梅花香就好,有了旁的香,便覺不合這梅花。且將這裏熏爐用香撤了,隻用炭火,切記隻用鬆炭,不可旁的香炭。梅香配鬆炭香,倒罷了。旁的不大宜,亦不大清。”
“唯。才人。”阿蓉答應著就將熏香皆撤去了,又將炭皆換過,方往側殿安排熏籠薰衣去了。阿菊依舊媚娘身側,一陣梅花香傳來,不覺神清。
殿外冬陽。
六十 口脂
唐帝真是老了,貞觀元年十二月間他曾謂侍臣曰“神仙事本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遂為方士所詐,乃遣童男女數千人隨其入海求仙藥,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為求仙,乃將女嫁道術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既)(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太平禦覽 第一〇九卷 皇王部三十四 唐太宗文皇帝》)”
貞觀十一年二月又下詔曰“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壽者修短之一期。生有七尺之形,壽以百齡為限,含靈稟氣,莫不同焉,皆得之於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舊唐書 卷三 本紀第三 太宗下》)”
然十餘載後——
所謂生必有終,皆不能免,唐帝顯無複年輕時之自信了。佛家尚知涅槃,何可得永生之道呢?況魂魄不死,轉而複之,其理亦非丹藥耳。隻這個番道人倒是會作得這麽些個玄虛,平白騙了恁麽些個黃白之物、奇藥異石,且看他到時如何收場。媚娘於案前,不以為然閑思著。
梅花香意愈發濃鬱了。
阿蓉見媚娘若是心思,與媚娘新添了盞飲,又往殿外梅樹上摘了幾朵半開梅花,置於飲中,就往側殿去了。
殿外風入殿來。梅之淡香。
又日。芳文殿。
“阿菊,這月送來的口脂、香粉倒還罷了,隻沒甚新鮮處。且換個樣兒,將這些個口脂、香粉所用盒換過罷,尋大些許的套盒,內置口脂、香粉,內裏不必用丁香,隻曉得用丁香,便俗氣了。取些上好白檀木屑置套盒夾櫊處,置放些時,定馥鬱非常。白檀香意帶暖,冬用最宜。至於仲春時用甚麽香來,那會子再看罷。”媚娘隨意言說著。
“還有,我記得往常膩發用的都是阿菊夏月作的白蘭花露,我還用那個。澡豆就還宮裏的罷。”媚娘閑閑吩咐著。
“唯。才人。”阿菊旁側應著。
殿外風聲作響。後院竹折之音。
“才人,這兩日起風了,倒是未有雨雪。這些時奇的很,暮冬了,偏前數日那般樣暖,這幾日又這般樣了,雖說也不太寒。說來今冬也連晴這麽些時了。”聽得外間竹折之音,阿菊說道。
媚娘卻微歎了口氣。天時若寒,宮裏自然都好,城外卻難免凍餒之人了。似今冬這般樣連旱,天時則暖,饑者確少畏冷。然於明載之穀物麽——
“才人,前些時玄奘那大和尚移居大慈恩寺之禮真備極**呢。皆道大慈恩寺氣象非凡,隻院落便過十餘,僧屋甚有近兩千間。各處皆重樓複殿,並加殊麗。”阿菊拿著手薰爐,一行替媚娘薰衣裳,一行言說著。
“太子殿下真是仁孝,就玄奘那大和尚移居大慈恩寺後未幾日,太子殿下又往大慈恩寺禮佛,會見五十大德,述及造寺原由曰——
“寡人不造,咎譴所鍾。年在未識,慈顏棄背。終身之憂,貫心滋甚。風樹之切,刻骨冥深。每以龍忌之辰,歲時興感。空懷陟屺之望,益疚寒泉之心。既而笙歌遂遠,瞻奉無逮。徒思昊天之報,罔寄烏鳥之情。竊以覺道洪慈,實資冥福。冀申孺慕,是用歸依。…令所司,於京城內舊廢寺妙選一所,奉為文德聖皇後即營僧寺。……仰規忉利之果,副此罔極之懷。(《全唐文 唐卷十一 為文德聖皇後薦福令》亦見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卷第七 唐 慧立本 彥悰箋》記此《為文德聖皇後薦福令》於貞觀二十二年夏六月庚辰。此處以貞觀二十二年末時之皇太子李治於大慈恩寺成禮佛複以道之)”
其時嗚噎酸感不已。侍臣及僧無不哽泣。皆言殿下烝烝之情,真今之舜也。”阿菊停了會子又道。
“殿下素來愛敬其母,所謂風樹之悲,寒泉之痛,自是會傷感的。”媚娘微歎了口氣道。
“據東宮跟去了人說,太子殿下真好才情,至玄奘法師房,還親製的闋五言詩帖其戶的。”
是這闕了,媚娘心念道——
停軒觀福殿,遊目眺皇畿。**含日轉,花蓋接雲飛。翠煙香綺閣,丹霞光寶衣。幡虹遙合彩,空外迥分輝。蕭然登十地,自得會三歸。(作者:唐高宗 李治)
倒是頗得雍容之度,媚娘漫思著。
注:《大正新修大藏經 史傳 2053部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卷第七 唐 慧立本 彥悰箋》“辛未,皇太子與仗衛出宿故宅。後日旦,從寺南列羽儀而來。至門,下乘步入。百寮陪從。禮佛已,引五十大德相見,陳造寺所為意。發言嗚噎,酸感傍人,侍臣及僧無不哽泣。觀烝烝之情。亦今之舜也。言訖,升殿東閣。令少詹事張行成宣恩宥降京畿見禁囚徒。然後剃發觀齋。及賜王公已下束帛訖。屏人下閣禮佛。與妃等巡曆廊宇。至法師房。製五言詩帖於戶曰:“停軒觀福殿。遊目眺皇畿。**含日轉。華蓋接雲飛。翠煙香綺閣。丹霞光寶衣。幡虹遙合彩。空外迥分暉。蕭然登十地。自得會三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