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先天不足
回到兵仗局之後,他去找了哲安,但哲安不在房裡。他於是給哲安的徒弟留了個信兒,讓他回來之後去找自己,然後便回了房裡繼續思考。
在看到那份保薦書之前,他以為最壞的真相就是陸仲德一家想要害他,可是那份造了假的保薦書,卻將真相推向了更險惡的地步。
不是隨便一個人想要造假,就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的。那張保薦書可以做得那般合乎規制、印鑒俱全、幾無破綻,必定要有公門中人的指點和幫忙方可做到。
參與這件事的公門中人,必定比陸仲德一家更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想為自己討回公道,必須要知曉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計謀,一網打盡,否則,漏網之人必將竭盡所能、不惜一切代價反過來阻止他,除掉他。
陸懷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難料。
他原以為,憑藉自己的積蓄和手段,出宮之後可以與娘親過上平靜安然的日子,卻不曾想到,出宮得到的卻是人生最殘酷的真相和一段待報的仇恨與恥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為他在這深宮之中浮浮沉沉,將自己練得計慮深沉,百害不侵,都是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卻不曾想真正的用處是發現真相,去為自己和家人報仇雪恥。
陸懷想著想著,忽然想笑,他努力剋制著這無端的笑意,可這笑意越來越大,到後來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讓他真的笑了出來。
「呵呵呵呵……」陸懷笑得低沉,然而雖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額頭,一手抓住桌棖,才讓自己不至於笑得忘形。
他笑著笑著,忽然笑出了眼淚來。
眼淚在眼眶裡盤桓了許久,驀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強烈的辛酸和憤怒突然在胸中爆開,燒掉了陸懷臉上的笑容,也燒掉了他拚命保持的理智,讓他猛地站起來,一手掃落了桌上所有的東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聲響,是桌上的文房四寶、卷冊書信跌落一地的反響。陸懷立於其間,整個人都在顫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聽到他這邊傳來異響,立即出來敲他的房門,輕聲詢問:「師父,是您在房中嗎,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聽到迴音,和中又問了一聲,還是聽不到回應,擔心他在房中出了什麼意外,鼓起勇氣推開門,就見他背影肅殺地站在房間里,原本應在桌案上的東西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從未見他與誰生過氣,更不要說發火了,忽然見到如此情形不由嚇得呆住了,緩了一下才恢復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樣的事才會讓師父發這般大的火氣,不敢問,也不敢勸,垂眸苦思了一下,輕輕慢慢地退出了房間,關好了門,便火燒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處理得了眼下的場面,那麼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師父了。
陸懷聽到和中快速遠去的腳步聲,滿腔的怒火與憤恨終於極慢極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裡結上了一層冰霜,平和與從容卻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兩刻鐘之後,和中終於找到了哲安,帶著他匆匆返回。到得門前,和中快步上前準備敲門,哲安卻是一把就推開了陸懷的房門,匆匆踏進了屋裡,兩道細眉都急得倒豎了起來,「陸懷,你怎麼了?」
「你來了。」陸懷並不意外會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對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著整整齊齊擺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寶、卷冊書信,猛地回頭瞪向了和中。和中看著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陸懷起身對和中道:「你先下去吧,為師有話與哲安師父說。」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聲是便趕緊出門溜了。
「這小崽子!」哲安氣得罵他,「真是膽子肥了,竟然騙我說你把東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燒的兔子一樣往回跑,等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他一邊說,一邊拉了個椅子放到陸懷旁邊,無意間看到桌上的硯台缺了一角,話一下頓住了。
和中說的是真的。
哲安被驚到了,下一瞬卻擔心起陸懷。他想象不出是怎樣的事才會讓陸懷如此憤怒,如此失去冷靜。
「陸懷……發生了什麼事?」哲安跟著陸懷坐了下去,說話的聲音都變得輕輕的,像是怕打碎了什麼。
「今天發現了一些陳年舊事。」陸懷盯著地上被硯台磕出了細紋的方磚,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覺得他笑得與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什麼事?」
陸懷想與他說一說,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如何起頭說起,最後只能說:「先陪我坐會兒吧。」聽到哲安應了聲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著那裂出了細紋的方磚。
看了很久很久,陸懷忽然想到了自己剛進宮的時候。
那時候他與哲安和另外幾個剛進宮的小宦官被分在一個師父手下,成日里學宮中的規矩,學認五花八門的服飾、裝飾、顏色、配飾所代表的品階和身份,學怎麼伺候和討好師父。
在絕大部分的師父手下,剛進宮就意味著受欺負。他們沒能逃過例外,剛進宮那半年正趕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睡不好覺,動不動還要被立一番規矩,稍有不對或抵觸,就要挨藤條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罰頂著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苦與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親,想二叔,想嬸娘,想家鄉,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絕望,因為拜師之後,師父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進來了,就別想再出去了」——和當初把他從家鄉帶走的宦官師父說的話完全也不一樣。
但不管是想念還是絕望,他都擱在心裡,從來不在嘴上說出去。偶爾得空了,就找一個角落,雙手攏在袖筒里,盯著一塊地磚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與他不同,他是他們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潑的,哪怕是在規矩森嚴心黑手狠的師父手下也沒有改變過。他那時就想,幸虧哲安有一個靈光的腦子和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不然的話,只怕他已在師父手下死過八百次了。
那時候他們還不熟悉,哲安不喜歡他的安靜,仗著更被師父喜愛,總是有事沒事地拿小話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戲對他使壞。他沒有理會過他,還是得空了便找個地方對著地磚去想。後來卻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他對著地磚想的時候,身邊就多了一個哲安。
哲安好學他,看他握著手攏在袖筒里,就也那麼做,與他隔著半個人的距離,一起盯著地磚,安靜地沉默。後來他想開了,不再盯著地磚一看就是半天了,也不再將手攏在袖子里了,哲安自然也不再那樣發獃,但手攏在袖筒里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直到現在。
陸懷想到這裡,將目光移向哲安的手,見他果然又不知不覺地將手握在了一塊兒,攏在了袖筒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覺得有些踏實的溫暖。
他最信任最感激的家人變了,還好,還有這個他最信任的朋友一如從前。
陸懷輕輕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看向哲安道:「哲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哲安見他終於說話了,雖然不知道他忽然要講什麼故事,但還是很高興。配合地點點頭,見他起身向裡屋走去,心卻沒來由地一沉。
裡屋的牆那邊是間空房,陸懷有什麼秘密話,多在裡屋同他講。
他要說的故事……並不簡單吧。
他蹙眉想了想,跟著陸懷進了裡屋,與他在四方桌相鄰的兩隻凳子上坐了下來。
坐定之後,陸懷一手輕搭在另一隻手上,很平靜地開口了,像在講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很多年前,在嘉揚府轄下的一個村子里,一個男人北上經商回來,忽然得了急病走了,留下了身體一直不太好的妻子和四歲大的孩子。
在他下葬之後,新寡的婦人一病不起,小男孩就開始每天去村口抓藥,再去求鄰居幫忙煎好,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回家裡,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小男孩很想告訴娘親他會把她照顧好的,可是他的娘親時昏時醒,醒著的時候又迷迷糊糊的,根本聽不進他說了什麼。他就只有在心裡悄悄地去求老天,希望它能保佑他的娘親聽到他的話,快快地好起來。
後來,也許是老天真的聽到了他的祈禱,情況真的出現了轉機。他的叔父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將他們接到自家照顧不說,還為他的娘親從縣城裡請了郎中來看診。
按照縣裡的郎中開的方子抓藥之後,她的娘親開始見好,雖然還是是昏時醒的,但是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多,意識也越來越清楚。
也在此時,小男孩從一向待他和善溫柔的嬸娘口中得知,他臍下三寸之處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他先天不足,如果不趕快治療,那麼以後就無法像別的男孩子一樣,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就無法建功立業守護他娘。
那是小男孩最怕的事。他慌了,極少地哭了,求嬸娘幫幫他。他的嬸娘為難地應下了,託了很多人,終於為他請來了一位厲害的按摩師傅,幫他恢復。
那個師傅每旬來給小男孩捏按兩次,從他四歲多開始,持續了將近兩年,到他六歲多的時候才停下。每一次小男孩都被捏得牙齒打顫,每一次他的嬸娘都陪在他身邊,鼓勵他堅持,好做一個正常的男孩子,長大后成家立業孝順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