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十九章 一縷炊煙
夜色漫漫,不知時辰幾何,陸懷頭痛欲裂,又昏昏沉沉,想要再睡下去,可是經過方才哲安的一番驚擾,再想睡也是睡不著了。
翻身起來枯坐良久,陸懷最終還是叫來徒弟和中為他煮了些醒酒湯,又拿涼水洗了洗臉,讓自己乾脆徹底清醒起來。
桌上的油燈一燈如豆,陸懷洗了臉,坐回床上,扶著額頭,大半面孔都掩在雙手的陰影之下。
在一旁輕手輕腳收拾著殘酒空杯的和中看到他這般心事重重,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輕言緩語對他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師父,您若是有什麼煩憂,不如說出來,讓徒弟為您分擔一二。」
和中的靠近,讓陸懷條件反射般想到了哲安之前的舉動,下意識地后躲了一下。他立即覺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懊惱地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為師自己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早上再收拾不遲。」
聽到和中應了一聲好,陸懷輕嘆一聲,又扶住了額頭,合上了眼睛。過得片刻,始終沒有聽到和中離去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就見和中還站在原地,手裡還捏著方才收拾桌子用的抹布。
正欲開口,就見一滴晶晶亮的什麼,從和中臉上掉了下來,仔細一看,才發現他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才走了讓他頭疼的哲安,又來了掉金豆豆的和中。陸懷無奈,但知道和中只是想為他分憂,無法出言責備他,只有道:「有些事師父不是不願同你們說,只是無法說,你莫要傷心。」
「我不是因為您不對我說心事,我是因為……因為……」和中抽噎了一下,聲音都變了調:「因為您要走了。」
「我,嗚……」和中想對陸懷說些盤桓在心中好些日子的肺腑之言,可是一要開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了,聽著自己哭了出來,除了能壓低了聲音,就什麼都阻止不了了。
他的一句話,兩行淚,也讓陸懷心中難過起來。
陸懷自己久歷深宮,已練出了一副如同止水的堅硬心腸,為手下後來人的未來考慮,平素也不願向他們傳遞一絲羈絆愁緒,是以自他離宮的消息確定之後,也不曾特別對徒弟交代什麼。但是此刻,看到和中表露不舍的真心,他也無法不動容。
陸懷心中輕嘆一聲,讓和中坐到了面前的凳子上,看著他的目光滿是慈父的柔和,抬手輕輕地為他抹掉了眼淚。
「莫哭了。師父只是出宮去,你也有出宮的機會,咱們還能再見面的。」
見和中的眼淚還是止不住,陸懷更溫和下聲音,勸慰他道:「便是師父不出去,你們在師父手下待久了,來日也可能會去到各處監局,也不一定就一直在師父的身邊。師父離開以後,你們便當師父還是在宮裡,只是不在你們身邊就好了,莫哭了,噢。」
陸懷從六七年前調到兵仗局之後開始帶徒弟,帶出來的人,除了特意留下的和中和另外兩個,其他的幾乎都被各監局要走了,有的甚至還入了司禮監,前途大好。他這般安慰和中,除了勸慰,也有勉勵之意。
和中聽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便強壓住了繼續哭的衝動,自己也擦了擦淚,鄭重地應了一聲是。
陸懷看著他,有些欣慰也難得的有些愁緒,他伸手輕輕地為了和中理了理並不褶皺的衣肩,囑咐道:「你與和清、陳定三人,被師父留得最久。因為你們的心思太單純,太早放你們到各處去,你們歷練不夠,會受苦頭,會踏進陷阱。
為師已將你們三人交託給哲安師父照顧,以後若遇到什麼難事自己處理不得,就去請哲安師父幫忙,不要顧忌。你們自己平素也要少說話,凡事多用心琢磨,不要爭無謂的意氣,多與人為善,多互相照應,這樣的話,也許不能飛黃騰達,但保自己周全卻一定不會困難。你能記住為師這番話嗎?」
「徒弟能!」和中鏗鏘地應下,眼中悲傷的情緒雖仍在,卻比之前更多了堅強。陸懷看著他,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對他道:「好。那就先去休息吧,讓為師自己安靜地想一會兒。」
「嗯……是。」和中猶豫了一下便照做了,不舍地慢慢退出了房間,給他帶好了門。
陸懷盯著門口看了一會兒,放下了離別的愁緒,揉了揉還有些痛的額角。他理解不了哲安對他的感情,再想估計也是想不出什麼所以然,感覺也快要到了開宮門的時辰,索性換了一身新的出宮便裝,先去領了腰牌。
等到宮門一開,陸懷便直接出了宮,披星戴月地雇車去向了和記茶樓。
和記茶樓晝夜不休,店裡的夥計一見陸懷這般早就來了,趕緊去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一到,在一樓見到陸懷臨窗獨坐,看起來彷彿心事重重,看了一眼也不敢相擾,考慮了下,就悄悄去將王掌柜找了來。
王掌柜提著胖乎乎的身子爬上二樓的時候,遠處的天邊才露出一絲魚肚白。他一見陸懷,立即堆滿了笑容,遠遠地對他拱手到:「大人真是好興緻啊,呵呵呵,這麼早來此臨窗看黎明,幸虧我也醒得早,不然可就錯過了。」
陸懷正看向天邊,聽到王掌柜的聲音,轉過頭,心裡有一絲驚詫,他也會來得如此之早。不他既然是在唐老闆的產業里,那麼這個時候見到王掌柜,就不不難猜到原因。
見到不熟悉的人,陸懷就自動將心事徹底地壓下了去,調整好了心情,微笑著與走到近前的王掌柜拱了拱手,也客套地對他道:「哪裡哪裡。好久不見,王掌柜,快請坐。」
王掌柜應了聲好,側身一坐下,他身後的四女兩男就完全地顯露了出來。
這六個人站在那裡,規規矩矩,如松如柏,垂首靜默,便如空氣一般安靜,一看便是訓練有素之人。陸懷不由看向王掌柜,「這是?」
「這是東家估量著您的喜好,特意給您挑選的下人,昨晚交託在我處,我想著既然是來見您,那便一起帶來給您看看,若是不合眼緣,也好及早再換可心的。您看,是不是先過過眼?呵呵。」
陸懷料到了唐老闆可能會這麼為他送人。原本他自己府中的人,不想假手於人,但是此番時間緊迫,唐老闆識人之准遠過於譚印,他送來的人,怎麼說也好過他自己再費心去挑來得方便。就是收下這些人之後,想將他們徹底地收歸己用,怕是還要費些心思。
陸懷考慮了片刻,便對王掌柜道:「我相信唐老闆的眼光,不必看了,我都收下。」
王掌柜一聽,眼裡都快笑出了光,直點頭地道:「那好那好,您看是今天就將人送到您府上,還是……」
「等我離宮那日吧,現在宅子幾乎是空的,去了也不好安頓。」
「好,就依您的意思。」王掌柜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卷畫紙,鋪展在了茶桌上,笑呵呵地又道:「昨日聽到您托李掌柜約我的消息,我估計您是準備著手修整宅子了,傢具都給您備好了,這是樣式和屋子裡的設計,也都是東家親自派工匠給您籌劃的。您看看?」
這般有備而來……陸懷笑了笑,拿過了畫紙,一張張看去,一水兒的蘇造傢具,清雅的布局,完全和他的心思。他笑著將畫紙遞迴給王掌柜,滿意地道:「很合意,就這麼布置吧。不過漆畫這類細活兒不必太講究,我希望整體在十日內完工。」
「十日?這,這……好,不講細活兒,應該也能做到,我回去和東家說說,再調批師傅來。」王掌柜之前沒給陸懷選下宅子,已是不力,這次接了死命令,一定要讓陸懷滿意,咬牙應下來,額上也是出了細汗。
「我需要的時間這般緊張,還要勞煩王掌柜安排調度了。」陸懷起身,對王掌柜拜託地拱了拱手,在他強撐著還禮時,微笑著送了他一個大禮:「也還要請王掌柜抽空幫我與唐老闆約個時間,好讓我當面致謝。」
王掌柜聽到他說了什麼,簡直不敢相信,無比驚喜地看著他,連連道:「好,好好好!我這就去辦!給您去約時間,找工匠,巳時之前,一定就都派到您府上!」待他一應允,便帶著六個下人,匆匆告辭去辦事了。
陸懷看著他遠去,也從和記茶樓里出來了。進了馬車,說了地方,便淡掉了臉上的笑容。
他之前一直婉拒唐老闆合夥的邀請,此刻鬆口見面,就是有意接受,王掌柜這麼快就辦成了差事,估計心裡也會謝他吧。決定接受的原因也無他,唐老闆在京中的產業,半數是消息靈通之地,他從前可以不在意,現在卻不能不重視了。
左右也要接受,這個人情送的合適。陸懷合了合眸,看了看天生的星子,便將此事拋諸腦後了。
處處都是煩心事,他只想靜一靜。
馬車壓過青石板,車聲「轆轆」,不多時便到了地方。
陸懷從車中下來,步上台階,站在漆面掉了大半的門前,手快要落到門板上,才想起來時間可能有些早,秀珠娘倆可能還沒起來。看看天色,也快亮起來了,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再等等。
他站在門口,一手輕搭在另一隻手上,攥了攥手腕,覺得站在門口等也不太好,步下台階,準備去馬車裡等一等,嗅到什麼,回頭一看,果然見一縷炊煙從院子里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