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隨心而行
「何博士的意思是雲邊老人今次前來有意收徒?剛剛那般試探,只是為了贈畫,並不會影響他接下來的選擇?」
「應該是這個意思。」一人輕搖摺扇,搖頭晃腦道:「雲邊老人行事一向怪誕,剛剛說不定只是故意戲弄我們,當不得真。」
「那我等豈不是都還有機會。」不知是誰說了這一句,令眾人眼睛都是一亮。
陸海發環視一圈,見眾人都變得精神振奮。再看徐行,見他的眼中也含著躍躍欲試,微笑對他拱手道:「一會兒若有機會,定要與子階兄切磋畫技。」
「我也如是想。」徐行爽朗應承,微笑著回了一禮。
兩人相視而笑,見眾人都已無心觀畫,便將畫箋重新卷好,請侍者另尋來一個袋子,將各自得到的畫作分別裝入了自己的袋中。
在他們收好畫之後,諸多名家陸續前來。除去杜巾之外,此次與會的成名前輩聲望相差並不懸殊,故而並沒有人端著架子刻意晚到,又過不多時,與會的人便都到齊了。
唐正延於是親自引領眾人,步入凌波亭上亭。
不似何博士一般隨和,後到的名家都自恃身份,除了自己引薦來的後輩之外,並不與其他後輩多做交談。而年輕後輩也因為杜巾門徒之位起了競爭的心思,各自忙著悄悄與前輩打探能得杜巾垂青的訣竅,並不互相交流。
陸海發並無引薦之人在此,好在徐行主動向他引見了自己的推薦人,令他不至於繼續落單。
他隨徐行步上青瓦青檐,形制古樸的凌波亭,才知這處亭子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其亭柱、圍欄皆由寸木寸金的檀香木所制,天然無雕飾,香遠益清,湖風徐徐拂過,幽香沁人心脾,令人身心皆寧。
地面以青石鋪就,人所落座之處的表面則嵌著一層細膩溫軟的白玉,便是沒有蒲團相隔,席地而坐,也一定不會感到不舒適。
另有一條三指寬的曲水在地面蜿蜒而過,形如太極圖中陰陽交割之線。仔細觀察,不能窺見其首尾,只能看見清澈如泉的水流涌動不息,便如陰陽往複,時時不歇。
自亭上極目眺望,蒼蒼玄天山,浩蕩洛神湖,絕妙之景盡收眼底,只有親身體驗過,方能感受到選址於此處建亭的妙意。且不論建造此亭耗費幾何,個中設計有多精巧,單是這一處選址,便是極為難得的手筆。
陸海發默默看著風度翩翩,自曲水中拾起一隻流觴,微笑著說起勸酒詞的唐正延,心中不由生髮出了更多的佩服與傾慕。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創造出這般精妙的人間佳境呢?
唐正延注意到了他投來的目光,似有意也似無意,回給他了一個禮貌而周全的微笑。在說了勸酒詞之後,舉杯先干為敬。
眾人一起舉杯相飲,陸海發亦跟隨舉杯,隨著手中之酒被飲盡,此次集會也便正式開始了。
因為有諸多前輩名家在場,陸海發等年輕人雖然想要表現自己,初時卻也頗為克制。只在前輩們談笑的間隙提一提自己對某個話題的見解,或是因行酒令輪到自己,才湊趣作上一首詩。
到了酒過三巡,自由賦詩的時候,不少人都有心在諸多前輩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尤其是在杜巾面前。
雖然杜巾是畫壇領軍之人,但是其在詩文上的造詣也是極佳,否則也不能與程大學士互競風頭多年。若是能多給他一些好印象,說不定中選門徒也就能多一分把握。
然而眾多年輕人你來我往,作了不少詩,其中兩首甚至可與前人傳世之作相媲美,令在場名士都頗為驚嘆,杜巾卻都彷彿沒聽見一樣,理也不理,只是一邊回手撈流觴,一邊飲酒看風景。
在他身邊的酒杯快要堆成小山一樣高的時候,柳虛生的推薦人劉半琴終於忍不住了。
作為在場眾人官職最高的禮部員外郎,劉半琴對自己說話的分量是很有些自信的,對名聲也沒有旁人那般入魔似的在乎。
他自聽說杜巾要收徒,心中所想就是若他推薦來參加集會的柳虛生成了杜巾門徒,那麼他在京中文人間的聲望也將大大提升。
今日等了這般久,柳虛生早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絕佳詩作「現場」作了出來,依然不能得杜巾青眼,那他也不怕直接跟杜巾問出來。
他撈起一隻流觴,又飲了一杯,似醉非醉地看著稍遠處倚著憑欄的杜巾道:「我說雲邊老弟啊,聽說你又打算收徒弟了。今天在場這麼多年輕俊才,你有沒有中意的啊?」
劉半琴在文士中的名聲不算好,但是他此刻問的正是眾人心中都關心的,自然也無人去計較那麼許多,紛紛將目光集中在了杜巾身上,想聽他是怎麼說。
成名之人倒還好,如陸海發一般的年輕人都有些緊張。
始終沒有進入集會狀態的杜巾聽到劉半琴和自己說話,才終於收回瞭望風景的視線,轉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眾人。麵皮上漲著幾分紅,顯然已是醉了。
「徒弟當然是要收啊,但是……」他掃視了一圈在場的年輕後輩,一口大喘氣,讓眾人的心都跟著晃了晃,「我也不知道這些後生畫得如何啊。」他說著,竟然醉卧在了地上,讓眾人都是一驚。
「這還不簡單,想知道畫得好不好,看看不就知道了。」劉半琴一指柳虛生,繼續道:「我這位世侄剛好帶了畫作,我看極為不錯,不如你就收他為徒吧。」
劉半琴看杜巾喝醉了,三兩句話,便想讓柳虛生變成他的徒弟。
眾人不齒劉半琴此舉,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緊鄰劉半琴的柳虛生也有些尷尬。唐正延面色不變,卻是暗暗捏緊了手中的酒杯。
他不過是放出了一些風聲,難道杜巾真的受到了影響,動了收徒的心思?
劉半琴見杜巾不說話,正要再開口遊說,不料杜巾嘀咕了一句什麼,突然一拍地坐了起來,雙目清明,看起來半分醉意也沒有。
「你……」劉半琴瞪大了眼睛,感覺自己被耍了。
「我什麼?」杜巾笑吟吟地迎著他驚詫的目光,眼裡醉意濃烈,之前的清明彷彿只是眾人的幻覺。他又撈起了一隻流觴,仰頭飲下,也不顧酒液是否灑了一身。
隨後,霍然起身,面向洛神湖,雙臂大張,神情亢奮,似要一躍投湖,又似要擁抱住這無比秀麗的湖光山色。
「如斯美景,如何不令人大起作畫之心!」他說著,猛然回過頭,迎著眾人驚疑的目光,大笑著對在場的年輕人道:「就以『驚』為題,以此間美景為襯托,兩個時辰為限,你們誰畫的最妙,誰就是我今日的徒弟!」
他的語氣慷慨激昂又神神叨叨,陸海發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因他的話而躍躍欲試,又因他這番表現而心中沒譜。
這別是酒後胡言,又來耍他們的吧?
唐正延聽到杜巾的話,卻是立即優雅地起身,微笑著吩咐身邊的侍者道:「立即命人備好桌案與文房四寶。」然後,又對在場的年輕人道:「諸位若想作畫,可在凌波亭附近則任意之地。」
他的舉動提醒了眾人,管杜巾是不是認真的呢,先畫出來再說,這麼多人看著,他名望那般大,總不能真的耍賴不認,說不定最後中選的就是自己呢。
陸海發與徐行也要隨眾人步下凌波亭,徐行的推薦人,當朝行書大家三竹先生沒有讓他們即刻離去,微笑著囑咐了他們一番:「莫被名利束縛了心思,喜歡怎麼畫就怎麼畫。雲清老弟行事也罷,收徒也罷,一向隨心而為,一切隨緣就好。」
陸海發與徐行恭敬地謝過了他的指教,才下亭去選作畫的位置。
不似大多數人選在上亭能看到的湖邊作畫,陸海發選的是一處較為僻靜之地,不論是距離湖邊還是凌波亭,亦或是其他作畫之人,都保有一段距離。
他在聽到杜巾所說的要求時,便有了創作的思路。
既然「驚」是主題,景是襯托,那麼最佳之選,莫過於畫此間最令人驚訝的一幕——唐正延向眾人宣布,丟人的杜巾便是聲名煊赫的雲邊老人時眾人的反應。
若是真的畫這一幕,想法不可謂不大膽,在創作上,又可借眾人各不相同的反應凸顯畫技。
只是……他心中始終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反對。
他最想畫的並不是這一幕,而是他初初見到唐正延的時候。那份震驚,令周圍的山水都在瞬間黯淡失色,那才是他心中最值得畫的「驚」心的時刻。
不過,若是真的畫那個場景,在技法的展示上,就要吃虧了。
陸海發權衡再三,想到三竹先生的話,終於還是決定隨心而行。
到了交畫的時間,其他人大都已請杜巾看過畫作,陸海發才帶著自己的畫返回了凌波亭上亭。
杜巾許是真醉了,半眯著眼,衣襟大敞地坐在地上,酒液灑得周圍星星點點到處都是,卻渾然不覺,只是盯著面前柳虛生的畫,不住點頭。
陸海發定睛去看,柳虛生畫的正是之前被他放棄的那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