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第一二八章 別有洞天
詔獄,內堂。
沈青白正在審閱案卷。案頭燈內,火苗輕動,在他剛毅的五官輪廓上,映出些許游移的虛影。
一名國字臉手下,忽然匆匆附耳來報。
沈青白聽得心中一震,偏頭嚴肅地與手下確認:「他聽清楚了?」
國字臉手下肯定地道:「他聽清楚了,複述的話絕對一字不差。如此大事,他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馬虎!」
沈青白緩緩將案卷按到了桌上,神情越發嚴肅。
若如那班良所言,蘇家的人,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都覺得配不上自家,那麼二者聯手,除了是想要謀反,還能是想幹什麼?
蘇家現在或許還沒有考慮好,是否要行大逆不道之舉,可是班良所效命的「主公」,必定已是有所行動。
涉及此事的另外一人於三吉,是一個趁著改朝換代之機,流竄出宮的老閹宦,本就是個重利輕義的角色。如今終日靠著過往的內官身份,遊走於高門大戶之間,以嘴代勞攫取利益。
若說他會受賊子重利收買,利用往來之便,為賊子充當謀反掮客,也是合情合理。而以他和前朝宮廷的關聯,他背後的主公,便是此前收到的密報中,意圖利用前朝遺毒,謀權篡位之人,也大有可能。
盯住班良和於三吉,便上可抓賊子,下可查逆臣。這兩人,實在是關鍵中的關鍵。
不過,此二人都是因為盯著蘇家,才連帶著追查到的,此前並未想過,會有大用。
目前只知道他們大致的身份背景,以及他們近兩個月都住在倚梅衚衕附近,一處不起眼的民宅里,去倚梅衚衕蘇三別苑的次數,較為頻繁,其他都所知寥寥。
當務之急,是要摸清於三吉和班良的詳細背景、經歷,理出他們二人之間的所有交集,和與他們來往最多、關聯最深的人,抽絲剝繭地查出他們所效力之人的底細。
另外,也要盯緊蘇家的一舉一動,一旦蘇家的人有不軌的企圖,便要立即上報女帝,進行處置。
沈青白負手踱步一陣,旋即指令手下道:「牢牢盯住於、班二人,有任何異動或發現,都立即來報。另外加派兩隊人手,一隊詳細調查於、班二人的底細,尤其要注意發掘,與他們過從甚密之人的動向。一隊人手去查於三吉提到的徒弟王景,務必要儘快將這個王景找到。」
「這些宦官無兒無女,但凡有點能耐,都會教養些個徒弟充當後嗣,能讓於三吉在那時那刻,那般掛心的徒弟,定然與他關係匪淺,作用重大。明白嗎?」
國字臉手下深思片刻,慎重抱拳道:「屬下明白,屬下立刻就去安排。」
沈青白點點頭,他的手下於是告退。
沈青白待手下離開后,思量了一番,叫來了方臉濃眉、身形魁梧的副手魚羨,進入內室,低聲與魚羨詢問:「布在蘇家的棋,現在情況都如何了?」
魚羨略一思量,立即低聲回稟:「折損近半,但平安留下的,多數都受到了信任和重用。蘇家人主要的府門宅院里,都有我們可用的人。」
沈青白點點頭,神情變得沉重而嚴肅,負手踱了幾步后,嘆息道:「蘇家的人,不簡單,我們百里挑一的人,弄進去還會被掀出一半來,其他地方,何曾有過如此高的損失。」
魚羨也沉重地點頭。
沈青白沉默了片刻,才問:「倚梅衚衕的蘇三別苑裡,有幾人可用?要能活動的棋,還被圈著的不算。」
魚羨思量后,有些沉重地答:「只有兩人。這兩人在蘇三手下,功勞頗高,深受蘇三與高弘仕的信任,即便脫離他人視線,也不會輕易遭到懷疑。」
沈青白慎重地點點頭,單手握緊,考慮良久,終於,堅定地道:「讓他們都動起來,徹底從守轉攻。從此刻起,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查證蘇三等人,是否有不臣之心,一旦查到實據,即刻傳遞出來!」
魚羨雙眼睜大了一瞬,意識到蘇家之內的情況,很可能已出現了嚴重的變化,馬上慎重地道:「明白了,我馬上交代下去。」
「要快,也要穩。」沈青白沉聲囑咐了一句。
魚羨重重點頭,沈青白隨即揮了揮手。
魚羨告退之後,沈青白思量了一下,便立即前往宮中。
蘇家有如此異動,須得及時稟報女帝。
倚梅衚衕,蘇三別苑。
蘇三平息下被班良挑撥的怒氣,與高弘仕從花廳,走向遠處匠心獨具,曲折磅礴的假山群。數名黑衣護衛,遠遠跟在他們的身後。
蘇三墨色一般濃黑的眸子,遠遠掃視那規模龐大的假山群,眼底浮動著幾許傲氣。
這世上,除了他的兄長與心腹,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布下了怎樣的局。為了他的心中期待的那一天,他已經等待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現在,距離他夢想的時刻,已經越來越近了,他一定要穩住,一定要比從前,更從容不迫!
高弘仕身著淡青色衣裝,手持摺扇,與蘇三緩緩并行,不時留意著蘇三的表情,兩次欲言又止。
蘇三留意到了高弘仕的頻頻注視,微微勾唇,輕聲說:「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是。」高弘仕頷首應了一聲,思量了一下,才低聲詢問:「公子還不準備答應嗎?」
「不。」蘇三淡淡微笑著,搖了搖頭。如墨如夜的眸子里,微微閃動著難以測度的光澤。
「還不到時候。現在我們仍然勢弱,一旦與對方聯手,我們將為對方所驅策。等到我父坐上首輔之位,大權盡攬,滿朝文武悉數聽命之時,再談聯手,便是我們驅策對方。這開局一正一負,結果也將殊為不同。我們決不能是為人作嫁的一方。」
蘇三看著越來越近的假山群,微微勾唇,彷彿看到的不是假山群,而是千萬里大好山河。
他從來不信划土而治這種鬼話,九州四方,只能是一家的天下。
而這一家,只能姓蘇!
高弘仕深思片刻,信服地點了點頭,「還是公子考慮周祥。」
隨即,又試探地問:「那是否要告訴閣老?」
高弘仕總覺得,應該提前知會蘇閣老一聲,蘇三與其兄長們固然才智超絕,計率深遠,但畢竟沒有蘇閣老這樣早在女帝與命帝立國之前,就追隨在女帝與命帝身邊的人,對女帝和命帝了解更深。
萬一他們的計劃中有紕漏,蘇閣老也能點撥一二。
可蘇三卻立即否定了出來:「絕對不可,只有等到萬事俱備,才能告訴父親。」
蘇三說著,停下了腳步,鄭重地看著高弘仕,道:「這也是我和兄長們商量的結果。父親老了,不喜歡冒險,若被他知曉,必定難以成事。可是你想想,當下女子為帝,顛倒乾坤,叛逆綱常,乃是世所不容,如此機緣,我們又已準備了十之八/九,若是錯過,豈不是逆天而行,遺憾永世?」
高弘仕想了想,雖然還是有些不放心,但也覺得蘇三與蘇三兄長們的顧慮頗有道理,便道:「弘仕明白了,絕不對閣老多言。」
「如此才好。」蘇三欣慰地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笑容,繼續與高弘仕向假山中走去,邊走,邊勸慰高弘仕:「成大事者,不能太過謹慎,或過於拘泥於條框規則之中,要多變通。你有時,還是太循規蹈矩了。」
高弘仕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說什麼。
蘇三,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在他心裡,高弘仕這般循規蹈矩,雖然有時候,顯得不那麼大氣,卻也頗為令他放心。稍作規勸,不讓高弘仕過於拘泥便好,他也並不打算,真的讓高弘仕徹底改變。
蘇三與高弘仕走入假山中,侍衛們,便在假山外停下,有序地將假山一側的數個入口把守住。
蘇三與高弘仕在假山怪石中,來回沿著不同的路線,繞行幾次之後,最終在中段的一處嶙峋奇石前站定。
高弘仕左右仔細看了看,確定無人之後,單手伸入奇石中空的縫隙中,在三個方位上,依次用不同的指法按了下去,奇石後方的一處嶙峋石壁,便向一旁,緩緩移動開,露出了下方二尺見方,傾斜向下的地道入口。
若這石壁不動,絕對無人能夠想到,此處,竟然還藏著一處地道。這處地道,四周以青石相砌,銅鐵為筋,十分牢固、平整、潔凈。
高弘仕先進入地道,點燃地道兩旁的火燭,然後,蘇三才走了下去。
蘇三進入后,高弘仕緩緩轉動地道內一尊一尺高的銅製佛像,石壁便緩緩移動了回去,重新遮蔽了上方。
高弘仕點起一隻燈籠,在前為蘇三引路。兩人在堪堪容納一人通行的地道中,行走了約一盞茶的時間,前方,忽然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出現了一個喇叭形的空間,和一堵石門。
高弘仕上前,以一定的節奏,輕輕敲了敲石門,片刻之後,石門從內被人開啟,一個宛若地下殿堂的雙層空間,便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上下兩層的空間里,同樣是青石相砌,銅鐵為筋,若忽略四周與承重的材質,幾乎與地上房屋的室內無異。
兩層空間,皆是燈火通明。不同之處在於,上層空間房門大開,下層卻是屋門緊閉,只能看見裡面有人在走動,但看不到裡面的具體情形。
蘇三與高弘仕掃了一眼下層,便將視線,都投注在上面一層中,一同走了過去。
給蘇三和高弘仕開門的人,將石門關上,也跟上了蘇三和高弘仕的腳步。
開門人年約四十,一身儒裝,身材清瘦,相貌俊雅,雙目炯炯有神,一縷長須,從容飄逸。
踏入室內后,他對蘇三和高弘仕,拱了拱手,微笑道:「公子與高生許久沒有過來了,此次前來,可是有好消息告訴大家?」
「不錯。」蘇三對他微笑點頭,高弘仕則微笑著拱手還禮。
在上層空間中,十餘名老老少少,身著青衫,書生裝扮的人,正分成兩列,坐在各自的桌案后,奮筆疾書。整個空間里,都只聞筆墨相親,紙筆摩擦的沙沙聲,和紙張傳遞的細微輕響。
這些人看到蘇三和高弘仕出現在此,都只是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便繼續專註於各自眼前的事務,不曾停筆。
而蘇三和高弘仕,也都不以為忤,反而以微笑回應。
蘇三自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低聲對那開門人道:「寒禽先生,如今朝中一切順利,我父與首輔之位,不過毫釐之距。大事得成,已是指日可待了。相比之下……」
蘇三笑著沉吟了一下,「這裡的進度,可能反而慢上一些了。」
劉寒禽並不同意地搖了搖頭,抬手指向了一側沿牆而建的書架,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蘇三和高弘仕相視一眼,一前一後,隨劉寒禽走到書架旁。
劉寒禽收起書架上覆蓋的布帛,頗為驕傲地對蘇三道:「公子請看,《大正律》十三卷,初稿已近完成,只差《河防》一卷,尚待數個條目完成,即可收尾。預計再有十日,便可大功告成。到時候,我大正朝便有自己的律令了!」
劉寒禽說著,取出卷首初稿一冊,交到了蘇三的手上,動容地對蘇三道:「公子的所思所想,都已融入進這部律令之中。相比古法,此部律令體例更加規範,刑名更加清晰,涵蓋更加全面。可說是集歷代之所長,超古今之眼界。千古之後,也必將規範世人,永為治世之典!」
「好,甚好。」蘇三熱切地望著手中捧著的《大正律》初稿,白得似雪的指尖,輕輕拂過封皮,微微有些顫抖地,翻開了封頁,感慨而動容地瀏覽著裡面的內容。
不論是總目,還是律條,都是按照他的設想與要求,進行制定的。
蘇三振奮之下,不由朗聲宣告:「寒禽先生與諸位,日夜編纂推定,才使得這部律令,完成得如此之快。諸位之功,諸位之才,足配翰林學士之職!」
翰林學士,是每一個文人都夢寐以求的官職,只有當世大才者,才有資格出任。不僅可受天下文士仰慕,仕途也將從此通達。進一步,可入閣治國,退一步,可外放封疆。
在場編纂之人,聞聽此言,不由都頓住了書寫的動作。
劉寒禽比任何人的腦筋轉的都快,意識到,這是蘇三在向他們允諾職位,一旦立國,便可兌現,生怕這機會被錯過,便立即拜謝道:「多謝殿下封賞!我等必將鞠躬盡瘁,不負所托!」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起身,一同對蘇三拜謝。
「諸位先生免禮,那是你們應得之位。」蘇三合上卷冊,看著這些對他行拜禮的人,忽然有一種站在朝堂之上,受人叩拜的感覺。
無怪那麼多人,都想坐擁天下,看著他人對自己叩首拜謝,馬首是瞻的感覺是如此之好。
真想快點到那一天,好好感受一下,穿著朝服的文武大臣,對他與父兄,跪拜叩首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