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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1 章 第一七一章 磕頭求饒

  司百熊蹲下.身,低頭凝視陸懷手腕上青紫交錯的勒痕,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落,一滴滴滾落在他正紅色的官衣上面,點出一顆顆水痕,哽咽地道:「這幫混賬東西,怎麼敢……怎麼敢這般對您啊!」

  「哦,在下還未表明身份,在下是順天府尹司百熊。這些日子,因為水患,流民四起,在下為了災民生計四處奔忙,每日一散朝,便親赴宛平、大興指揮安置災民,疏失了府衙內刑名要案的管控。」

  「本以為這般大案要案,下面的人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仔細細地查證。哪知這幫混賬的東西,竟然因為立功心切,犯下如此魯莽糊塗的大錯!都怪我御下無方,才讓您受了這麼多苦!我真是對不住您吶!若是能讓您消氣,我甘願受十倍於您受的苦!」

  司百熊仕途沉浮這許多年,逢場作戲是信手拈來。

  現在的關鍵就在於陸懷。只要能把陸懷哄好了,讓陸懷離開牢房,那就萬事大吉。至於陸懷離開牢房之後,想怎麼折騰他,想要多少財物,才能不再追究這件事,那都是后話了。

  可陸懷依然是靜靜地看著他,神色很淡漠,態度也很冰冷。

  司百熊見狀,馬上往後給候在門口的主簿使了個眼色。主簿一溜小碎步,趕緊快步走入,在陸懷和司百熊身邊半蹲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地麵食盒裡的粥菜。

  司百熊取過燕窩粥,小心地舀了一勺,陪著笑臉,一邊往陸懷的唇邊遞,一邊輕聲細氣地解釋道:「陸公公,現在案子經過重新審理,已經全部查清楚了,關於謀反一事,實屬陸仲德黑心誣告。他因私造海船被抓之後,自知難逃一劫,便故意陷害攀扯,以圖讓您牽涉其中,他好能借力金蟬脫殼。」

  「他可是您的親叔叔啊,誰也沒有想到,他為了能讓自己脫身,竟然能置您,甚至是置所有族人的性命於不顧。真是世間險惡,人心難測吶!還好我徹夜複查此案,發現了供詞的不妥之處,抽絲剝繭,重審出真相。否則,豈不是冤煞了您!冤煞了您的族人!」

  「這都是我特地吩咐主簿去買來的,因我早上有朝會,才未能親自送到您近前。您就算對那些冤了您的混賬有氣,也請不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好歹吃一些,墊墊胃,稍後我扶您到後堂更衣歇息,詳細給您解釋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對於您叔父的誣告之舉,還有那些糊塗辦事的混賬東西,我必定加以嚴懲,請您儘管放心!」

  司百熊的聲音溫和而輕柔,像是春風細雨般怡人,一貫低沉的嗓音,在如此柔和的語氣下,更顯得格外瓷實可靠。

  他的笑容,七分討好,三分忐忑,配上眼裡含蓄閃動的淚光,一派發自肺腑之感。

  然而陸懷只是沉默地靠在桌腿上,微微垂著眸,神色冷漠且平靜,像是在聽他說話,又像是覺得他的表演很無趣,連敷衍都懶得給予。

  司百熊暗暗皺了皺眉頭,感覺事情有點不妙。

  推翻罪名,是陸懷意料之中的事,剛才陸懷見到他進來,表現得很沉穩冷靜,倒也正常。可是,怎麼陸懷連聽到是陸仲德害他入獄受刑之後,還能是這般冷靜自持的樣子呢?

  難道不該是情緒激動地質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或是頤指氣使地,要求收拾那些得罪過他的人嗎?

  凡事關心則亂。現在陸懷這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情緒全無半分波動,還讓他怎麼藉機添油加醋,煽風點火,轉移矛盾?

  陸懷這是在等他主動表現嗎?

  現在這場戲演得好不好,可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就算陸懷不接招,無視他,那他也得把戲演下去!既然陸懷對陸仲德的「陷害」,沒有什麼特別激動的反應,那就轉移重點,先讓陸懷把氣出了,也好再商量後面的事。

  司百熊轉頭對著門口的方向呵斥了一句:「你們還不都給我滾進來!」

  司百熊話音一落,門外的人便趕緊一個接一個地趕了進來。

  領頭的是張師爺,後頭跟著兩個經辦過此事,且被陸懷見過的書吏,再往後便是這兩日折辱過陸懷的牢頭、獄卒和其他衙差們。

  十餘個人「撲通撲通」跪了滿地,不大的牢房頃刻便顯得狹小了起來。

  陸懷微微掃了他們一眼,面色不動。他知道這些人在玩什麼把戲,但現在,還不到接招的時候。

  張師爺悄悄掃了一眼陸懷,咬咬牙,伏拜了下去,重重地給陸懷磕了個頭。

  自入公門這麼多年,張師爺從未有過如此卑微的時刻,更不曾對誰行過如此大禮,一時間,心頭儘是屈辱之感,雖竭力掩飾,卻怎麼也無法完全遮蓋住哽咽的痕迹:「小人……小人不知公公身份,還以為是那陸仲德花言巧語,矇騙於我,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公公寬宏大量,可以……饒恕小人的罪過。」

  司百熊悄悄看了看陸懷,見陸懷還是冷冷淡淡地將目光瞥向一旁,暗暗咬了咬牙根,痛心疾首地對張師爺道:「一句多有得罪就想讓公公饒了你的罪過嗎?」

  「我那麼信任你,把這麼大的案子交給你去主理,結果你看看你是怎麼審案問案的?是非不分,辦事糊塗,讓公公遭了這麼大的罪!你還有臉讓公公饒了你!」

  司百熊說到這裡,厲聲對門外道:「來人,把張師爺給我吊起來!還有這些混賬東西,通通給我吊起來!他們怎麼對公公無禮的,就讓他們也受用一遍!這邊地方不夠,就把對面牢房給我打開!」

  「是!」門外候命的差役魚貫而入,沿著空出的縫隙,擠到張師爺、牢頭,和另外兩個直接對陸懷動過手的獄卒旁邊。

  張師爺暗暗咬緊了牙關。牢頭和獄卒們緊張得雙腿打顫,想要求陸懷,又不敢開口。

  他們把陸懷吊了那麼久,現在讓陸懷不要報復他們,怎麼可能呢!

  宦官可一向是最記仇的!這回他們可完了!

  差役們將他們的雙手反剪到身後,用粗麻繩牢牢捆了。再繫上長繩,拉到房梁下陸懷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將長繩拋過房梁,把幾人腳不沾地地扯了起來。然後,又將四人慢慢落到腳剛能沾到地面的程度。

  其他人被帶到對面的牢房,也都被如此吊了起來。

  這些人平日在衙門裡養尊處優,只有他們仗著身份欺負別人,哪曾受過別人如此欺負。平日里又是動嘴多,動手少,一個個的關節都像銹死得一樣,被這麼一弔,手腕雙肩關節就像摻了水的豬皮掉進了油鍋里,嘎嘣嘎嘣的聲響那叫一個此起彼伏。

  張師爺還是沒法完全不顧尊嚴,雖然疼得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但還是死死咬牙忍著,竭力壓著痛苦的喊聲。

  牢頭和獄卒們,就沒有張師爺這麼有骨氣了,剛被吊起來就疼得齜牙咧嘴。現在被吊得腳尖剛剛能沾到地面,想挨著又使不上力,稍一鬆勁兒又被更狠地扯住,骨肉分離之感,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疼得哭爹喊娘地哀求陸懷放他們一馬。

  「陸公公,陸公公!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繞了我這一回吧!」

  「陸公公,我們真的知道錯了,我給您磕頭,磕一百個,您就開開恩吧!」

  「陸公公,我的手好像要斷了,啊嘶——真的好像要斷了!陸公公——您老就高高手吧!我回去給您供長生排位,早晚三炷香,天天給您磕頭啊!求您繞過我這回吧,陸公公!」

  陸懷勉強抬了抬眼皮,看了看疼得青筋暴起,表情猙獰的四個人,又慢慢將目光轉向了司百熊,緩緩地,勾起了一個冷笑:「司大人,您說,該放他們下來嗎?」

  陸懷的笑意不達眼底,司百熊對上陸懷的眼神,心都不禁冷顫了一下。

  陸懷的笑容,陸懷的眼神,真有深不可測之感。

  他好歹也是堂堂三品大員,管著天子腳下的一方土地,見王公貴族、六部九卿就如同家常便飯,還少有誰能一個眼神就讓他如此心中不寧。

  司百熊強壓下不安的心緒,陪著笑臉道:「這自然不該放下來,他們害得公公受了那麼多苦,就算吊上幾個時辰也是活該。」

  牢頭、獄卒們聽到這話,更加呼天搶地,叫苦不迭。張師爺聽到此話,不禁也覺得肩肘的痛感,更劇烈了幾倍。

  陸懷卻只是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伴著牢頭、獄卒們的鬼哭狼嚎,和張師爺痛苦的低喊,慢慢地坐正了身體,向司百熊伸出了手。

  司百熊見陸懷願意吃他們買的東西了,心下大喜,也大為差異,陸懷竟然這麼輕易地就接受了他們的示好!那是不是說明,這關已經過了?

  司百熊趕緊諂媚地捧起碗,舀了一勺粥,遞向陸懷的唇邊,道:「公公這兩日受累了,還是我來吧。」

  陸懷冷冷看了司百熊一眼,直接從司百熊手中取過碗和勺,「不必了,我自己來。」

  司百熊想再獻一獻殷勤,但見陸懷堅持自己吃,便馬上陪著笑臉,趕緊把碗和勺讓給了陸懷,客客氣氣地道:「好,好。」

  同時仔細地觀察著陸懷,隨時準備著,如果陸懷雙手無力跌了碗,他要第一時間把碗接住。

  主簿也察言觀色著捧起食盒裡的菜,小心翼翼地遞在陸懷的手邊。

  陸懷慢慢地吃,司百熊和主簿兩人就一聲不響,安安靜靜地在一邊看著陸懷吃。

  司百熊現在心情很輕鬆,趁著陸懷吃東西的空檔,悄悄和張師爺對了個眼色。兩人眼中都出現了心照不宣的欣喜,同時也暗藏了些鄙夷。

  栽贓給陸仲德,栽贓得這麼順利,這麼輕鬆,可真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陸懷根本沒有再追問陸仲德的事情,便肯吃飯了,看來陸懷對陸仲德害他之事,是毫不懷疑。

  估計陸懷也沒有什麼興趣了解陸仲德到底是怎麼想的,只要他們答應陸懷,狠狠地收拾陸仲德,給陸懷出了這幾日受的氣,再好好補償陸懷,把陸懷給安撫好了,事情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司百熊在心裡嘲諷地冷哼了一聲:宦官就是宦官,或許有些心眼,能從麻煩里脫身自保,但總歸是些只懂得小算計的貨色,其實並沒有什麼腦子。只要順著他的心,如了他的意,解了他的氣,那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種人,怎麼可能想到,整件事根本是因他陷害陸仲德而起的呢?

  他此前也是把陸懷想得太高了一點,其實陸懷不過是利用他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使了一點小伎倆,推翻了供詞罷了。哪裡就值得他們那般如臨大敵了。

  他們真正該忌憚的,應該是陸懷背後的陸止和唐正延。若沒有這些人在陸懷背後,他們何必在乎這麼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宦官?

  許久之後,陸懷吃完了粥,也恢復了一些力氣,將碗和勺放到一旁。

  主簿麻利地收拾了碗、勺和菜碟。

  司百熊則趁熱打鐵,馬上對陸懷道:「讓公公無辜受累,在下心中內疚不已。還請公公移步後堂,我已命人備下了熱水,婢女會服侍您沐浴更衣,另外已經安排了手法高超的侍婢給您好好按摩,保管讓您身心舒泰,疲累全消。」

  「另外還有郎中,也在候命了。公公若是覺得身體有哪裡不適,盡可告訴郎中,讓他為您仔細診治。這郎中是京城裡數得上的名醫,醫術絕對高超!」

  陸懷冷冷地勾了勾唇,重新合了眼,靠在桌腿上,緩緩對司百熊道:「飯我已經吃了。司大人公務繁忙,若是沒有其他事情,還請早些離開吧,我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司百熊有些發懵地看著陸懷,不明白陸懷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一瞬之後,司百熊就明白了。

  陸懷這樣做,不過是在拿喬而已。像陸懷這樣小角色,好不容易有個耍耍威風的機會,還是和他堂堂三品順天府尹耍威風的機會,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作罷了呢?

  而且,他還沒說要送給陸懷賠禮道歉的好處呢,陸懷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同意離開?

  司百熊心裡不屑地瞪了陸懷一眼,面上卻是和氣恭敬地捧著陸懷道:「陸公公,您是無辜受累,現在事情都已經查清楚了,您怎麼能再繼續待在牢房裡呢?」

  「這牢房是臟污之地,您的貴體不宜常在此處,還請隨我移步府衙後堂吧。除了侍婢和名醫,在下還另有其他安排,保管讓人滿意。」

  司百熊一邊說著,一邊稍稍湊近了一些,輕輕托起了陸懷的手臂,想要親自扶起陸懷。

  然而陸懷靠在桌腿上,卻是挪開了手臂,從鼻子里溢出一個不屑的冷音:「哼。在錦衣衛會同三法司重審此案之前,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司大人就不必費心準備什麼熱水,安排什麼郎中了。」

  陸懷說著,將眼睛微微扯開了一條縫隙,掃了一眼牢房內的主簿和其他差役們,冷斥道:「你們也都出去。」說完,便將眼睛再次緩緩合上了。

  司百熊心裡「咯噔」一下,陸懷這是要幹什麼?

  司百熊微微眯了眯眼睛,和張師爺交換了幾下眼色,料想陸懷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陸懷不知道謀反之事,是他們陷害陸仲德。在陸懷看來,這事兒就是陸仲德污衊在先,而他們順天府衙,不過是有冒進失察之責。

  陸懷唯一可以拿捏他們府衙,他這個府尹的,不過就是府衙私審了他這個內官,害的他這個內官,受了幾日折磨罷了。

  陸懷現在擺出一副要讓錦衣衛介入調查的樣子,必然不過是想借著這件事,狠狠地敲他們一筆出出氣罷了。

  司百熊蹲了這麼半天,已是腿腳發麻。

  可是現在,決定事情結果的是陸懷,司百熊也只能忍著,繼續和聲細氣地哄著陸懷:「公公啊,這個案子,現在已經審得清清楚楚了,都是您的叔父陷害於您啊!何必還要讓錦衣衛來審什麼呢?」

  「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絕對會嚴懲您的叔父,在他被拉到菜市口斬首之前,我一定會讓他過得生不如死,給您出了這口氣,這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要是您實在想等,到哪裡等不是等呢?您何必跟自己過不去,一定要留在這種地方等,還是隨我到府衙後堂去吧。下面的人辦事糊塗,不知公公身份,這幾日多有得罪,在下身為主官,自知對此事責無旁貸,亦深為內疚,還希望公公能移步後堂,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

  「公公想要什麼,需要什麼,只管開口,我絕不推辭。只要能讓公公順心順意,紓解了心頭的委屈與生氣,我便心滿意足了。我只求公公千萬千萬不要客氣,更不要對我留情!」

  司百熊說得無比懇切,說到最後,雙眼都隱隱泛起了淚光。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聽了,看了,恐怕也要動容了。

  然而,陸懷聽完司百熊的話,卻只是冷笑了一下。

  「查清了?司大人屢次說查清了,是真的查清了,還是欲蓋彌彰?我還從沒見誰嫌死罪還不夠,非要主動給自己扯上一個株連九族的罪名呢!司大人說我叔父故意污衊我牽涉謀反,以求借我之力脫身,這是把我當成傻子在逗樂嗎?」

  「至於財物,我並不缺,不需要司大人為我貢獻什麼。司大人若是有那份好心,現在城外災民無數,司大人大可以把財物都捐給他們,說不定,還可以博一個好名聲。」

  司百熊沒想到陸懷言辭如此犀利且直接。他何嘗不知道,這份說辭錯漏百出,可是這是他唯一自保的辦法了。就是再離譜,再假,他也得硬著頭皮頂著,維護這個說法!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他死硬到底,陸懷見不到陸仲德,本身又與陸仲德有嫌隙,他再大把好處塞給陸懷,對陸懷一恭到底,事情還怕不能不了了之嗎?

  司百熊彷彿受辱般皺緊了長眉,一臉委屈痛苦的情狀,隱忍再三,才指天發誓道:「公公,我也知道,這確實是匪夷所思。別說您不信,這事兒說出去,誰又能信呢?可是我發誓,這事千真萬確就是發生了啊,陸仲德就是故意害了您!我若有一句虛言,願受天譴,讓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按理說,問案的口供不該給當事人看,可事有例外。公公若是不信我,我願意調出案卷、口供,公公可以親自過目,看看陸仲德的供詞,那都是他親口所言!」

  「我絕不敢對公公有所隱瞞,這個案子,來日就算錦衣衛不審,也逃不過法司共審。我若說謊,來日必遭戳穿,屆時公公豈能放過我?那我還不如現在就和公公坦白交代!我沒有說別的理由,是因為確實沒有別的理由。我沒有任何必要,在此時此刻,還欺瞞公公您啊!」

  司百熊說得一臉義正言辭,眼中淚光閃動。

  陸懷也不知道,是不是該信司百熊的話了。其實,陸懷也並無十足的把握,司百熊就一定說謊了。

  人在驚恐的時候,的確可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來。更何況,陸仲德與他恩怨頗深,這個時候已經活不成了,為了害他,而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來,也不是完完全全沒有一點可能。

  而且他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事不是陸仲德害他。只是一些蛛絲馬跡拼湊在一起,讓這件事看起來實在是不簡單,而司百熊,又偏偏存有陷害陸仲德謀反,以在仕途上獲利的動機。

  可如果,這事兒真的是司百熊乾的,現在司百熊是在和他演戲騙他,那麼司百熊是否也未免演得太真實了一些?

  陸懷仔仔細細地審視司百熊,從司百熊的身上,完全看不出一點破綻。

  便在陸懷遲疑間,忽有一名長隨打扮的中年男子,連通報都來不及做,便匆匆跨入牢房,在司百熊耳邊,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什麼。

  司百熊大驚失色,驚慌地站起來,卻忘了腿腳蹲了太久,已經徹底麻了,剛起身就差點摔倒,一旁的長隨眼疾手快,趕緊扶住了司百熊。

  司百熊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給陸懷深深作了一個揖,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淚花,懇切地道:「陸公公,宛平那邊災民有異動,我得趕緊去處理下。處理之後,我馬上回來!」

  說完,便腳不沾地地快步出了牢房。

  災民異動是大事,搞不好就會引起動亂,宛平離京城太近了,司百熊慌張也屬正常。

  司百熊離開后,小小的囚室內,就只剩下張師爺和牢頭獄卒們沙啞的痛苦低喊。

  陸懷無心理會他們,背向這些人,輕輕摩挲了一下指尖,微微蹙了蹙眉頭,有些拿不準,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一直說要等錦衣衛來,其實是在詐司百熊。如果司百熊真的下了什麼黑手,害了陸仲德,害了他,一定會扛不住,先向他坦承。

  因為此事涉及內官,一旦錦衣衛來查,必定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清清楚楚,任何伎倆手段,都不可能瞞過錦衣衛。司百熊若有隱瞞,趕在錦衣衛調查之前,先向他坦承求饒,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也一直認為,司百熊確實下了黑手,會向他坦承。可剛剛,話說到那個份上,司百熊卻是那般義正言辭,淚光閃動,且還發了那樣的毒誓。

  他不能放過一個,想要滅族他陸氏的人,尤其不能讓這樣的人,在他眼皮底下矇混過去。否則一旦錯放,必有後患。

  可若這件事,真如司百熊所說,是陸仲德自干蠢事,連累他與家族。那麼,再威脅司百熊便過了火兒,也會結怨,日後多多少少,也是個隱患,倒不如趁著司百熊還在求他,賣個人情出去,化敵為友。

  陸懷陷入糾結。府衙二堂,司百熊匆匆踏入,見到一身紫衣的內官,也恍惚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才穩住了心神,快步迎了上去。

  剛才長隨告訴他,宮裡來人了,他真是當場就差點昏過去了。還好,來的人是來問災情的,不是陸止派來問陸懷的。

  來的人較面生,一雙丹鳳眼,薄薄的嘴唇,看起來清秀斯文,約莫不過二十齣頭的年紀。看衣著服色,是個從六品的宦官,在宮中雖不是什麼高位,但也得是有些年資,才能在司禮監當上這個職位。

  司禮監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不能得罪的。來人雖未帶正式的旨意,只是帶口諭例詢災民情況,但司百熊依然是恭恭敬敬,將其奉為上賓。

  兩人照例一問一答,公事公辦地走完答對的流程,也便到了說些私話的時候。

  想和宮裡人打好交道,這種時候,才是最緊要的。辛苦費用自然是不能少的。司百熊一個眼色,長隨便向來人遞上了一封銀票。

  司百熊緊接著陪著笑臉道:「勞煩公公跑這一趟,辛苦了。這些是在下一點心意,還望公公不要嫌棄。」

  年輕宦官微微挑了挑眉,抬手撥了下銀票。他不過是司禮監的下層宦官,可是初次見面,司百熊一出手便是三十兩銀子,真是闊綽啊。

  銀子誰都愛,可惜,這銀票他不能收。

  年輕宦官微微勾了勾唇,挑起茶杯蓋,喝了一口茶,笑著道:「司大人真是大方,難怪每次咱家的朋友們過來給司大人傳旨問事,回去都是一臉笑容。可惜咱家不成器,如今才熬到資格,來問司大人的話。」

  司百熊笑了笑,起身遊刃有餘地恭維道:「公公太自謙了,公公這般年輕,便可來順天府衙詢旨問事,要不得三年五載,怕是便要到下官都高攀不起的位置上了。」

  「哈哈。」年輕宦官被司百熊的好聽話哄得很是開心,喜上眉梢地放下茶杯,看著司百熊道:「那就借司大人吉言了。咱家要想當好差事,也離不開司大人這樣的能臣幹吏,認真回話做事,如此才不會讓差事有了紕漏。」

  年輕宦官說著,微微壓了壓手。

  司百熊笑著點點頭,坐回位子上,如小雞啄米般點頭不斷:「這一點公公大可放心,下官一定認真配合公公,保證不讓公公的差事出半點紕漏!」

  「呵呵,那是最好了,咱家就喜歡司大人這樣通情達理,辦事認真的人。」年輕宦官笑得十分滿意,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道:「那就請司大人帶我去府衙大牢一看吧,我要見一見陸師公。」

  「咳咳咳——」司百熊聽到宦官的話,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攏於袖中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才讓自己強行鎮定下來,沒有在表面上露出破綻。

  他不能讓這個宦官見到陸懷,都叫陸師公了,與陸懷、陸止的關係,可想而知!

  陸懷現在正懷疑他撒了謊,欲蓋彌彰,陸仲德被扣上謀反的罪名與他有關。這兩日來,又受了那麼多折磨和苦處,這會兒要是見到宮裡的自己人,還不大倒苦水!把他罵死!

  用不了三刻鐘時間,錦衣衛便會到府衙前來徹查!那他就全完了!

  可是不讓看,也不可能,他怎麼能拗得過司禮監的人呢!而且不讓看,豈不是說明他很心虛,那陸止認真查起來,他還是不會有好果子吃!

  年輕宦官將司百熊的表情盡收眼底,見司百熊遲遲不答話,緩緩沉下了臉色,冷聲道:「司大人這般遲疑,莫不是我陸師公出了什麼事情?」

  「沒有!怎麼會呢!」司百熊馬上抬起頭,一臉無辜地看向年輕宦官:「確曾有一位姓陸名懷的前內官被扣押在府衙大牢,不知道公公想要見的,是否便是此人?」

  「不錯。」年輕宦官道。

  司百熊露出費解的表情,道:「既如此,下官便真是辦不到了。這位陸公公,早已被釋放回家了。」

  「他的叔父陸仲德涉案,因為口供中牽涉到了陸公公,府衙的人便請陸公公過來,循例問案。由於陸公公的叔父從中作梗,蓄意污衊陷害,所以中間出了些誤會紕漏,下官查清真相,還了陸公公清白,得到陸公公的原諒之後,便著人將陸公公送回家了。」

  「將案情上報的時候,經手的書吏錯放了澄清誤會之前的案卷口供,所以,可能讓陸公公在宮中的親朋故友們擔心了。下官委實過意不去,嗯……」

  司百熊給長隨遞了個眼色,長隨馬上又給年輕宦官遞上了一封一百兩的銀票。

  司百熊緊接著道:「這是一點心意,補償公公對陸公公的擔心,還望公公回去之後,為下官美言幾句,千萬不要讓其他人誤解下官。」

  年輕宦官,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懷疑陸仲德所言的真假。

  「你不會騙咱家吧?你應該知道,欺騙咱家,是什麼後果吧?」

  「當然當然!」司百熊斬釘截鐵地道:「下官絕不敢欺瞞公公!下官若是說謊,公公隨便派人一查,便能戳穿,下官怎麼會做如此糊塗之事?不知公公打發了人到陸公公的家裡看過沒有?」

  年輕宦官微微皺了皺眉頭,嘀咕道:「這倒沒有。」

  年輕宦官掃了一眼桌上的銀票,遲疑片刻,還是揣了起來,然後,掃了司百熊一眼,站了起來:「諒你也不敢騙咱家。」

  「陸師公那裡,自然會打發人去看,若是你所言有假,哼,那咱家就是給你美言一百句,也是救不了你的。」年輕宦官警告之後,抬頭看了看天:「出宮也這麼久了,咱家的話已問完,司大人公務繁忙,咱家便不多打擾了。」

  司百熊馬上笑臉相對道:「下官送公公。」

  司百熊將年輕宦官送出二堂,讓長隨代他將年輕宦官送出府衙。

  他看著年輕宦官的身影消失在廊檐盡頭,馬上走向府衙大牢。

  然後在大牢門口,不住的轉圈。守門的獄卒看到司百熊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圈一圈轉個不停,想要上前詢問,但看司百熊的臉色,如喪考妣,一臉陰鬱,便縮頭縮腦,一聲也不敢出了。

  司百熊現在急得想要砸牆!

  他不能讓那個年輕的丹鳳眼宦官去見陸懷,否則他馬上就要徹底完蛋了!可是,那個宦官回去稟報之後,陸止必定不信他的話,一定會去派人調查!

  他故意說把陸懷送回了家,可是實際上,陸懷是從城外進來的。就算陸止派的人,找錯了地方,耽擱了一些時間,可最多又能拖延多久呢!

  到時候找不到陸懷,查到陸懷一直都被他扣在衙門大牢里,而且還和司禮監的人撒了謊,還欺騙了陸止,那他更是罪加一等!

  除非他現在就能把陸懷哄出大牢,可是他剛剛那般賭咒發誓,也不見陸懷的面色有絲毫鬆動,再去說,陸懷能信他嗎?

  他總不能把陸懷生拉硬拽地弄出監獄!

  完了完了,真是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了!現在,他真是不管怎麼著,都是個死了!

  司百熊握緊了雙拳,感覺舌根都急得起了火皰。

  難道,他只能和陸懷坦承一切嗎?陸懷聽了真相,會不會想要殺他以泄憤?

  可是不坦承……

  後果只會比和陸懷坦承一切更糟糕!

  罷了,死就死吧!

  司百熊深吸了一口氣,找下人弄來一封□□,揣在袖袋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重新進了大牢。

  司百熊面色如霜,腳步雖然緩慢,卻隱隱透著一股決然悲愴之勢,陸懷見到他如此模樣,不禁有些疑惑。

  這是怎麼了?難道宛平那邊出了大亂子?

  若是災民動亂,官員便處在了生死線上。動亂若能平息了,則罷,若是平息不了,鬧大了,那就等著丟官去職,甚至是人頭落地吧!

  要是事情本來都是陸仲德搞出來的,這個時候還威脅司百熊,給司百熊火上澆油,那這仇可便徹底結下了。

  陸懷在司百熊離開期間,思慮再三,感覺若是司百熊撒謊,不可能偽裝得那麼真,讓他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

  或許,這事真的完全是因陸仲德而起,還是不再詐司百熊了。冤家宜解不宜結,便在此時,給司百熊一個台階下,把司百熊私審內官這事了了,也能算是賣給司百熊一個人情吧。

  不過,雖然決定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卻也不能上趕著示好。

  求來的才是恩。他總得再嚇嚇司百熊,讓司百熊再求他一次,然後再順水推舟,勉為其難地同意把大事化小才行。

  陸懷冷冷地盯著司百熊,嘲諷地冷哼了一聲:「司大人,您這是嫌剛才的戲演得不夠逼真,所以特地又來加上一場嗎?你不會真的以為,就憑自己聲淚俱下,指天發誓的表演,就能讓我相信那麼荒誕的污衊我謀反的理由吧?」

  陸懷說罷,微微噙著一絲冷笑,等待著司百熊的回應。

  他知道司百熊接下來一定還會據理力爭,到那時,他再稍稍鬆鬆口便可以了。

  司百熊重新進入牢房之前,還抱著一絲僥倖,期待著陸懷的態度能夠有所動搖。然而,事與願違,陸懷還是這般堅決不信。

  唉!

  司百熊心中長嘆一聲,對門外的差役下令道:「你們進來,把他們都移到另外的牢房裡去!」

  「是!」差役們齊齊應聲,一下衝進來八個人,手腳麻利地把吊在樑上的四個人放了下來,連拖帶拽了出去。

  這回連張師爺也綳不住了,劇痛之下,跟著牢頭和獄卒們一塊兒,疼得鬼哭狼嚎了起來。

  然而很快,這些痛苦的嚎叫聲,就被隔絕開了。

  人被帶出牢房之後,司百熊馬上關上了牢房的大門,同時關上了大門上的小窗,並將大門從內反鎖了。

  陸懷不確定,司百熊這是要幹什麼。

  就是殺人滅口,也沒有司百熊這個堂堂順天府尹親自動手的道理吧?

  陸懷向來沉穩鎮定,可是看著司百熊鐵青著臉色,一步步向他走來,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安。

  司百熊看著陸懷皺著眉頭看著他,一臉戒備,心下喟然長嘆了一聲。

  陸懷終究是不會被他所騙了。道行不夠,也只有自認倒霉,接下來,就聽天由命了!

  突然,司百熊在距離陸懷兩步之遠時,頓住了腳步,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給陸懷磕了一個響頭。

  「砰」得一聲,把陸懷嚇得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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