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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節 破寨之後

  第一百七十八節 破寨之後

  蘇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外麵的天色是蒙蒙亮的――已經天亮了嗎?她還記得她逃回客棧的時候是黃昏時分。這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草堆上。鼻端有馬糞的臭味,還聽到了耳畔有熟悉的馬匹呼吸聲――是她的馬。


  過了片刻,她的神智清楚了些,發覺自己正躺在客棧的牲口棚裏――廣東這裏很少蓄養牲畜,客棧不過是為了客人聊備一格。地方不大,隻能栓十來匹馬騾驢。此時此刻,牲口棚裏隻喲他們的一匹馬,其他地方影影綽綽的都坐著人。


  “你醒了?”蔣鎖欣喜道,“喝點水。”說著端來一個碗,青霞從早晨開始一直在作戰,期間基本沒喝過水,此刻隻覺得又累又渴,喉嚨幹得冒煙,喝了一口,似乎是加了藥療熬製的茶水,微微發苦,滿口生津,真如瓊漿玉液一般。一口氣喝了下去。


  “不著急,這裏還有很多。”蔣鎖拿了個茶壺又到了一碗,“這黑心的老板――昨天晚上又跑回來了。問他要碗水還不肯。老子拿刀一拍他才拿了一桶水出來――當我們馬用呢!”說著他得意的笑了,“我們拿著刀槍打仗,他不拿幾個錢出來也就罷了,連碗水都不給喝。我一腳就把木桶踹到他身上,這不,茶水點心都有了。”說著又拿出幾塊餅餌之類的點心給他,“吃點吧。”


  水喝下去之後,心情平複了一點,饑餓感隨之感到了。肚子裏一陣的嘰裏咕嚕。青霞麵色一紅,連吃了二塊點心下去――這才想到還沒問問其他人的情況。


  “江娘怎麽樣了?”


  蔣鎖見她吃得很快,又拿出一塊來:“你再吃些,我這裏還有。”然後又說:“在那邊躺著呢,她被髡賊戳了一刀,傷在腿上,現在沒法子請大夫――外麵亂得很。”蔣鎖道小聲道,“髡賊已經破了寨。”


  青霞一聽趕緊問道:“羅宅呢?”


  “破了。聽說打到最後,後來放了火。髡賊把裏麵圍得水泄不通,消息一點也傳不出來。隻看見一隊隊的俘虜從那邊押送出來往打穀場上送,師父大約不要緊,最多給髡賊抓住了――髡賊不亂殺人,連鄉勇家丁隻要放下武器頭像的也一概不殺。隻是聽說羅家的人被殺自盡得很多,羅老爺大概也完了。”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語氣裏透出了快意。


  青霞聽說父親無礙,略略有些放心,聽說羅老爺可能已經死了,卻又一片茫然。羅老爺與她從來沒有私下裏單獨說過一句話,隻不過看重她的武藝,送了她一張弓。正因為這樣,她對羅老爺的思慕才會變得愈發熾熱。現在聽說他大約是死了,一種莫名的傷痛籠罩在她的心頭,一時間幾乎讓她落下了淚來。


  然而她很快就遏製住了自己。


  “周叔和幾個孩子呢?”


  “還沒下落。師姐你不要擔心,等街上的戒嚴一結束我就去找他們,幾個猴崽子隻要沒死,一定能找到的。”蔣鎖遲疑了下,“不過周叔怕是凶多吉少……”


  按照江娘的說法,當時他們一股鄉勇被髡賊迎頭一排槍打亂了,大家退下去的時候,一部分鄉勇陷入了和髡賊的混戰,江娘被槍打傷,勉強逃進了一條巷子但是周叔落在了後麵。


  周叔可能已經死了這個消息愈發讓青霞的消沉,但她現在等於是班主,江娘受了傷,蔣鎖太年輕,班裏的其他人下落不明,她不能躺在地上不管事。當下掙紮著站起來。


  “我得出去看看。”


  “師姐,你別出去了,你身體還沒好。再說現在街麵上戒嚴還沒解除呢。”


  “沒事,”她支撐著坐了起來,身子倒沒什麽傷痛,她打小練功賣藝,磨練得一身好筋骨,休息了一晚之後精力已恢複了***成,“我到院子裏看看。你扶我一把”


  “好嘞。”蔣鎖興高采烈的扶住她的胳膊讓青霞站起身來。牲口棚裏其他躲進來避難的百姓們也一個個的坐得坐站得站,有人也想去外麵看看情況,但是不敢出去,見有人願意出去,都眼巴巴的看著。


  青霞走到外麵,院子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後院的門緊閉著。通往前院的門也緊閉著。她在一口水缸裏用手舀了些水稍稍擦洗了下,感覺人清爽多了。見水缸裏的影子才猛然醒悟還穿著箭袖衣――萬一髡賊懷疑她是鄉勇教師就麻煩了。她趕緊扯掉自己頭上包得帕子,但是衣服卻沒得換――替換的衣服行李都留在羅家祠堂裏。


  再查看自己身上,有些暗色的汙點,大約是昨天濺上的血漬。但是在黑青色的料子上幾乎看不出來。她想了想,關照蔣鎖把武器找個地方先藏起來。


  “這裏有件‘一兜圓’。”蔣鎖從草叢裏拿出一件破爛的類似鬥篷的衣服,“師姐你穿箭袖太紮眼了!拿這個罩一罩就好了。”


  “好。”她穿上“一兜圓”,又在臉上手上擦抹了些鍋灰煙末。


  這時候隻聽見外麵傳來鑼聲:“戒嚴解除!平安無事!”的呼叫聲從遠到近的傳來。


  “師弟,你在這裏看著江娘,我出去打聽下消息,再看看能不能給江娘尋一個看紅傷的大夫。我們隨身的金瘡藥給她上了麽?”


  “上了,隻是這一刀忒狠,腿上差不多就是一個對穿。不知道傷到筋骨沒有。”蔣鎖擔憂道。


  若是傷到筋骨,就不能再賣藝了。隻能由班子裏照顧了。這樣成很大的累贅。


  “就算傷到了,我們也得養著她!”青霞斬釘截鐵的說道,江娘身世極其可憐,她十九歲就死了丈夫,既沒有子女,娘家婆家的人也早就去世了。十多年來一直是隨班賣藝。早就視班為家了,班子裏的人等於就是她的親人了。


  外麵的鑼聲又在敲打,這次呼喊的是叫各家的家主速速去打穀場上集中,澳洲人有重要的事情“開會”,每家必須去一個人,不許推脫,更不許冒名頂替,否則“格殺勿論”。一時間院子裏開了鍋,許多人都在擔心,不知道髡賊要眾家家主集會有什麽企圖。但是又不敢不去。


  青霞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他們是外路人,沒人會注意他們。正好乘機去鎮裏各處看看情況。當下關照蔣鎖照顧好江娘,自己開了後門出去。


  外麵的冷巷裏空蕩蕩的,沒有人經過,但是街道上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她低著頭,盡量沿著荒街冷巷走。


  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羅宅。自己的父親陷在裏麵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去看看再說。同時他還想知道羅老爺是不是真得死了。不知道為什麽,她對這個男人始終放不下。


  過去占地廣大建築森然的羅家大宅,已經變得四處冒火生煙的廢墟。氣勢巍峨的大門已經化作一片瓦礫,高厚如同城牆的院牆倒塌了許多處。到處是碎磚瓦、燒焦的木頭、破碎的兵器。有些屍體還沒有搬走,一具具的排列在大門前的空地上,上麵蓋著草席。從露出來的腿腳和頭發看上去都是鄉勇和家丁的屍體,也有些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女子,大約是羅家的女眷和丫鬟。青霞心中難過,暗暗念誦了幾句佛號。


  二百多個大約是被俘的鄉勇之類的人物,正在髡賊的監視下在瓦礫上清理。不時的,還從裏麵抬出一個個箱子和木桶。不管是箱子還是木桶,都是青霞從來沒見過的樣式。間或也有人把裏麵的家具、布匹和草袋裝得大米搬運出來,堆積在一片四麵設有拒馬的空地上。還有人專門在旁記錄點數。


  門前的空地上,樹著一座門框形狀的架子,掛著一排死人――足足有二三十個。她默念阿彌陀佛,慢慢的湊近了看,被絞死的***多是她沒見過的。有老有少,從模樣和衣著看,應該是本鎮的紳士大戶,大約是團練公所的委員執事之類的人物。也有幾個身材精悍健壯的,一看就是練武的,不是鄉勇教師就是練目、家丁頭子之類。


  她很快就發現了羅天球,被掛在架子上的。發髻散開了,雙眼圓睜,一種不服不願的神情還浮現在臉上。羅天球大約被抓的時候還在拚殺,衣服上沾染著血跡。青霞看得難過,但是不敢哭泣,見髡賊們都在看守俘虜打掃戰場,搬運貨物,沒有人注意這裏,她雙手合十跪下,默頌了幾句佛號,隨後飛快的站起身子走了。


  她轉到祠堂附近,這裏因為最早被鄉勇家丁們放棄,破壞不大。門口隻有幾個本地人模樣的人在清理街道。青霞壯著膽子,找了個麵善的老人家詢問祠堂裏的人怎麽樣了?


  “這裏沒有打仗。”老者告訴她,“沒死幾個人。不過其他人都給髡……澳洲人抓走了。”


  “都抓到哪裏去了?”青霞著急道。


  “被抓的人都給送到團練公所那邊去審問了。”老者看了看周圍,小聲問道,“小娘子!你認得羅家的人?


  青霞知道羅家在這裏名聲不好,所以謊稱自己的父親是羅家的佃戶,幾天前到鎮上來向羅家的祠堂繳祭祀用的貢品。


  “那就不要緊。澳洲人對老百姓很好。你爹隻是個佃戶,說清楚了就能出來了。不會有事的。”老人安慰她。


  青霞道了謝,走到了一條冷巷裏。不由自主的掩麵而泣。到底是悲還是喜?她自己也說不清。哭了一會,覺得心中鬆快了許多,這才擦了眼淚,往團練公所而去。


  團練公所這裏雖然也打了一仗,但是很快就被攻破,所以建築破壞不大。這裏如今是關押團練公所的委員、他們的家眷和狗腿子的地方。門前戒備森嚴。不許閑人出入。青霞繞了幾個圈子,也找不到合適的人詢問自己父親的消息。


  她在全鎮都走了一圈,又打聽有沒有周叔和那三個小徒弟的消息,絕望之餘,她隻好去了集中停屍的鎮外的一處空地,這裏已經搭起了蘆棚。所有在戰鬥中死亡的三良鎮的人都抬到這裏,供家眷認屍領回。到時候無人認領的到時候就集中焚化了。


  青霞忍著恐懼和刺鼻的藥水味,在蘆席棚下一具具的查看。最後還是沒有發現有周叔和三個小徒弟的屍體,這讓她心情大為好轉。既然屍體裏沒有總還活著。


  一路走來,發覺店鋪多半已經開門,街道上的屍體瓦礫也有人正在收拾,秩序井然。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沒有恐慌害怕的神情。看來髡賊打進寨子之後即沒有搶劫也沒有縱火。倒是紀律嚴明。但是大夫卻一個也沒有請到――鎮上所有的的大夫都被澳洲人征去幹活了,她沒請到大夫,隻好在藥店先抓了一帖藥,跑馬賣解的人手邊都有幾個治療跌打損傷,紅傷金瘡的方子。


  這樣走了一圈,回到客棧已經是中午了。她又饑又渴。回到客棧的後院裏,本地有家的百姓們已經散去了一部分,隻有少數外村逃難來得,一時間還不敢走。正在後院裏三三兩兩的坐著吃幹糧,也有人在燒水的。


  青霞先去看了江娘,她的傷口用酒洗過包紮了,也上了金瘡藥,但是傷口卻已經腫了起來。青霞見她麵色蒼白,臉上有汗,一摸額頭卻是在發燒,很是燙手。


  她記得父親說過,金瘡最忌發燒,一旦發燒就生死未卜了。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師弟,你給江娘拿井水敷一敷。我去熬藥。”她說。


  “我不打緊。”江娘的臉上有一抹不正常的嫣紅,“班主他們怎麽樣?有下落沒有。”


  “沒尋到,不過應該不打緊。”她把去打聽到的消息和認屍的情況說了一遍。“大約是給髡賊們抓去了。審了就會放回來。”


  “我是怕周兄弟――”江娘閉起眼睛說喘息道,“他帶著團練和澳洲人麵對麵的交過手――澳洲人把抓到了練目和鄉勇教師都給殺了……”


  “要殺這會就殺了。不礙事的。”青霞知道周叔對江娘有些情意,不過礙著兩人麵皮薄,一直沒有挑明。此時她更不願意說不中聽的話,隻揀著好話安慰她。


  “但願如此。上天保佑我們這班子上上下下平安無事……”她說著話昏沉沉的睡去。


  青霞趕緊找了個破罐子正要給江娘熬藥。忽然店主和幾個夥計氣勢洶洶的來到了後院。手裏個個拿著粗大的棍棒。


  “你們!一個個都給我出來站在院子裏!”老板不知道吃了什麽藥,氣勢忽然囂張極了。昨天他還丟下店鋪逃之夭夭。今天一早回來躲著屋子裏不願意見人。竟然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副摸樣。


  他們不知道這位陳店主已經當上了澳洲人新委任的本鎮的三個聯絡員之一了,現在是專門負責為澳洲人辦理住宿糧草之事,以後還要辦理“合理負擔”。


  看到蔣鎖正在院子裏,店主當即破口大罵道:“你個撲街的要飯花子!當鄉勇欺負老百姓!把他抓起來!送到澳洲老爺那裏去發落!”


  夥計們氣勢洶洶的發出一聲吼叫,但是沒有人真得撲上來――這幾個賣解的功夫他們是見識過得,貿然衝上去未必能討好。


  牲口棚裏出來幾個百姓,見這陣仗都嚇壞了,紛紛往回躲。一個老者大約是想勸和,趕緊說:“陳老板!你就算了吧。剛破了寨子,大夥還是太太平平的別生事了……”


  “太太平平的?”陳老板這會眉毛也豎了起來,“這小子昨天拿著刀在老子麵前晃來晃去,無法無天!不收拾他還有沒有王法了?!”說著他一點老頭子,“雖然你們都是本鄉本土的街坊鄰居,也不能白住店,走人之前都給我把店錢結清了!不管大人小孩,一個人一錢銀子!天啟崇禎錢不要!”


  “老天,住牲口棚要一錢銀子一晚……”有人忍不住嘀咕起來。


  “嫌貴你就上打穀場去住!”不知道為什麽,店老板變得凶橫無比,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手下的夥計也一起吆喝起來。


  “今天不付錢的,就不許走人!全得把房錢付出來了再走!”店主口沫橫飛,又指點蔣鎖道,“你們幾個窮鬼,老爺我大發慈悲,把馬留下就是!”


  蔣鎖到底年輕衝動,見這老板如此的不要臉的欺負人,頓時就要抽刀子動手。


  “師弟,不要!”青霞趕緊按住他的手,冷笑道:“馬有本事你自己上來拿。別叫手下的來送命!我們這就走。”


  “不給錢就想走,給我抓起來!”店主嚎叫道,“快上,把這個人都拿下了送澳洲人!”


  然而,夥計們雖然那擺出一副狠勁,卻沒有一個人敢上來的。青霞知道此處不能在留,當下讓蔣鎖把馬牽出來,又扶了江娘,三個人便要一起離去。


  店主見對方要走,趕緊不顧一切的撲了上來把住門口,大聲的吵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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