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隱文:宵遙
刈州城西市?蠡府外苑兵營
今夜的陰雲壓得極低,涼風吹了許久,亦望不見半寸月光。
禁衛軍大營宵禁之令立下四年有餘,此刻正值子午更替之時,自然沒有一兵半卒膽敢擅自出營。
不堪的往事曆曆在目,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記得,當年蠡侯念及離寒之戰衷兵人少,意欲調出自己的禁衛軍為國盡忠。卻在夜間操練之時遭遇了三皇**帷的突襲盤查,隻因事前未及稟告皇上,便被強行扣上了一個私養兵馬,居心叵測的罪名。
皇上雖知侯爺並無謀逆之心未曾定罪,卻再不許蠡侯府的禁衛軍出於任何目的以任何形式進行任何規模的操練。也是自從那一年開始,自建國以來便叱吒衷廷,一人之下的蠡侯第一次同皇上的關係生出了細微的裂痕,雖然權位依舊,然則再不複昔日萬人豔羨的君恩寵信。
而韜光養晦了二十餘年的三皇**帷,卻因這夜封禁衛軍之變初露鋒芒,自此漸得聖心,結人攏權,更在去年離寒戰事吃緊之時被皇上封為和談使者遠赴邊境。
那一年漠國突襲離寒,衷兵措手不及,加之兵力單薄險些全軍覆沒。意氣風發的漠王自詡守信重義,留下一名活口奔回國都刈州告知離寒軍情,一時朝野震蕩,人人惶恐。
是足智多謀的三皇子,及時為愁苦不堪的皇上獻上計策,以自己為餌親去和談,而暗中帶上蠡府訓練有素的精奇神兵,趁漠王不備施以突襲。
果然,以為大衷折兵受創的漠王掉以輕心,在三皇子簽下割讓離寒字據的那一刻,身懷輕功,一身赤膽的蠡府禁衛軍大將溫召飛梁而下,以迅雷之勢挾持了漠王,簽下永不再侵犯離寒邊境的條約,並迫使漠國退兵五百裏。最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竟留下漠王一人,一步一步走回了漠國國境。
回到漠都鈴安之後,不複年輕的漠王氣怒交加,悲憤傷肝,竟自此臥病不起,纏綿病榻良久,終在一年之前含恨而終,撒手人寰。
吹散了漠王屍骨飛灰的風,亦吹落了南境舉國百姓的淚。北有大衷鎮壓剝削,西有蠻夷趁火打劫,驟失龍頭的漠國一時陷入空前的混亂,直至漠王少不更事的獨子登上王位,才勉強漸漸得以平息。
風雪交加的黑暗時代,千裏以北的衷國卻是一片歌舞升平,盛世歡騰。凱旋而歸的三皇子得到皇上宮門親迎的無上殊榮,當日便被封為太子之下唯一的親王,一時炙手可熱,風光無兩。
然而,派出最最精良神兵,同樣出力不少的蠡府卻並未得到皇上任何嘉獎。就連危急時刻挾持了漠王的溫召將軍,也隻是賞了黃金千兩,連皇上的麵都不曾見到。便如局外人一般,寂寂歸府,黯淡如舊。
從那之後,直至今夜,照進蠡府大營的月光,便似乎蒙了塵辱,再未明朗過。
“你深夜把本侯喚來,就為了這些胡話嗎?”
放下簾布,踱回床邊。不知是不滿月亮藏在雲下久久不出,還是不耐胡話聽了半晌絮絮不通。侯爺將一貫愛惜的檀木珠串重重一擱,眉頭便緊緊皺鎖再不肯鬆開。
“侯爺明鑒!末將句句屬實,絕無一字虛言啊!”俯身直剌剌臥在榻上的宵遙情急一動,腰下的板傷便傳來劇烈的痛楚。他疼得齜牙咧嘴,仍努力伸長了脖子慘然道,“侯爺細想,末將的話若是假的,那溫召又豈會惱羞成怒便急急處置了末將呢——”
“你還不悔過!當日若沒有溫將軍及時擋下,一條無辜人命便白白葬送在你的劍下!”
“她無辜?侯爺,您聽見的,末將適才稟告過您,那女子分明就是那夜侵入侯府的女賊啊!”宵遙辯道,急得滿頭汗如雨下。“分明是那溫召與她互相勾連,沆瀣一氣,二人裏應外合,心懷不軌。溫召眼見強取不得,才施計將她打入侯府,伺機再盜您的至寶啊!”
“混賬!你可知你現在在什麽嗎?”侯爺將桌案重重一拍,怒目道,“溫將軍乃是這蠡府禁衛軍的頭領,豈容你這般惡意汙陷!宵遙,自你擅入內苑私見本侯那一日起,你便一口咬定本侯的溫將軍早年入府另有圖謀。此言本是無稽,但本侯見你信誓旦旦以命擔保,才權且沒有處置了你,反而一路保你升至副將之位。而你呢,不但久久尋不出真憑實據,證明自己的指控,如今還顛倒黑白,攀咬旁人。依本侯看,你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是信口雌黃,哄騙本侯助你的青雲之路——”
“侯爺!您莫要再被惡人蒙蔽了!您想想,溫召武功何等高強,那夜卻聲稱被賊人擊暈,而身上還沒有半分傷痕;而末將查過那女子的藥案,發現她中的分明就是溫召的金環鏢之毒!如此證據確鑿,她不但不招認,還出失憶這樣荒謬的謊言,您怎麽能相信她的話呢!”
“金環之毒…也有可能來自鏈月山上的金環蛇。”侯爺無端緩了聲氣,卻仍不肯鬆口,“以此為證,未免牽強……”
“好,即便侯爺覺得這是巧合,那麽她的傷呢?這您原比末將清楚,那樣嚴重的傷勢,那女賊卻眼看著便要痊愈了!這般精健的內家功夫,放眼全下又有幾人?侯爺,這些您看在眼裏,便當真沒有過半分疑心嗎!”
“你…你竟敢肆意窺探侯府內苑……”
“侯爺恕罪!為求真相,末將不得不多留些心。將這樣一個內力驚人,機心深沉的女子送到侯爺身邊,溫召居心著實陰毒。”宵遙覷著侯爺一分分弱下去的神情,愈發得濃墨重彩。“那日那女賊便是倒在前一夜末將跟丟她的鏈月山下,衣著身形無不吻合。末將見了大驚,忙要將其正法,眼見得手卻被溫召倉皇攔下。末將不服遂與之爭辯,他卻遮遮掩掩,什麽是侯爺要的人,須得帶回府裏再行處置……”
“這…溫將軍此言非虛,確是本侯的命令……”
“即便是侯爺的命令,末將念及此女武功深不可測,惟恐押送途中再度逃脫,所以進言先行挑了她的手筋腳筋,那溫召卻神色愈發慌亂,百般辭仍是不肯處置。若他二人沒有貓膩,末將實在不信!”宵遙見侯爺仍是怔怔不出話,心下暗喜,追問道,“侯爺,末將敢問一句,這幾日末將被處以軍法,不在溫召身側,他可有向您詢問那女賊在府內的境況?”
侯爺的眉心倏地一跳,不由略略向後退了幾步,抓起珠串在手中卻渾然忘了撥動。宵遙看在眼裏,心中勝算又添了三成。溫召雖處置了自己,卻也同時露了馬腳。隻要在侯爺心裏留下了疑影,一分分查下去,總會露出破綻。
而屆時大廈傾倒,自己無疑是接任蠡侯府首領將軍之位的不二人選。
“溫召…他自幼入府,由我親自教養……”侯爺聲氣極弱,猶疑不定道,“怎麽會…他有什麽理由?”
“侯爺!一個人欲行惡事何須理由,這麽多年您便當真能看清了他的心嗎?末將聽聞,那溫召是當年大衷攻占了刈州城時侯爺收留的孤童。當年初國才滅,刈州勢力龐雜,時局動蕩,您又豈能查得清楚他的來曆!您又如何保證他不是初國餘孽,不是南漠乘亂打入北方的細作!這樣一個底細不清的人,利益麵前怎會不生謀逆之心!”宵遙的眼裏映著燭火閃爍,伏在榻前氣喘籲籲支著身軀,仿佛一條黑暗中的毒蛇。“侯爺,容末將問一句,他們要偷的秘物,可是當今聖上交給侯爺保管的,當年的大初鎮國之寶,《召靈歌》嗎?”
仿佛一桶冰水自靈蓋直直潑下,周身陡然一陣鑽心的惡寒。侯爺的目光瞬間變得淩厲,刺得宵遙揚起的頭上生生逼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一時竟駭得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良久,才見侯爺略略緩了神色,眯著眼睛泠然昂首,將手上的珠串緩緩撚了半圈。
“是誰同你過《召靈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