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溫召
侯爺來的愈發勤快,但不知是失了一貫把在手裏的珠串,還是前朝情勢實在緊張的緣故,我發現他一日比一日的心不在焉,愁容慘淡。雖然心疼,我卻明白這些事情,實在不是我一介平民能夠替他分憂的,故也無從勸慰。
不過兩下對望,希望能夠消解些許彼此的愁思罷了。
這一日午後,聽聞太**幬久尋太子妃不得氣鬱成疾,侯爺得了皇命便去太子府上探視慰問去了。我獨坐院內看著民間的把戲藝人戰戰兢兢的為我表演著乏味的戲法,著實無聊至極。便叫濁月打賞他出去,並往外苑走一趟去知會府中管事,叫他往後不必費心費力,為我安排這些節目。
一行人走後院子裏終於安靜下來,我躺在搖椅上享受著這難得的清淨安逸,空氣不濕不燥,溫度清爽宜人,碧雲潔,陽光明媚,縱使萬般愁思,此刻也煙消雲散。
我閉起眼睛,正想象著自己是在與水晴他們坐在學校的秋千上閑聊取笑,卻聽見院子外麵一陣騷動,放眼望去,卻見看守院門的府兵正齊步離開。環佩叮當,居然是溫召穿著一身常服,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陽光下,他一襲水碧素綢風毛邊的長衫格外精神爽朗,襯得其人也比平日多了幾分倜儻情致。然而走得近了,卻見他的神色並不像他的衣裳一般明媚。一雙濃眉蹙成八字,襯得本就硬朗粗獷的一張麵孔愈發呆板嚴肅。
他腳步極快,幾乎已經到了我身前仍未止步,我不由慌了神色,匆匆從搖椅上站起身來。
“溫將軍?你有什麽事嗎——”
“——進去話。”
簡短撂下一句,我尚未醒過神來,溫召卻並未在我身側駐足,反而一陣風徑直走進了房間。他反手就要關門,卻見我癡癡怔怔並未跟上,不知所措的盯著他呆立在原地,不由也有些驚愕,以同樣的目光與我對視了片刻。
“你在做什麽,進來啊!”
我回過神來,一時有些狐疑,想想他又實在沒有傷害我的理由,反而在某種意義上救過我的性命。隻好哦了一聲,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溫將軍何事——”
“——怎麽回事,你怎麽還沒有離開?”
我再度呆在原地,盯著一見我進門便急急關上了房門的溫召,不知他到底在什麽。
溫召氣喘籲籲,似乎對我有著十分的埋怨和不解。然而見我隻是怔怔盯著他看,眼中跳動的焦急也一分分過渡向了膠著的疑惑。
“靈兒你怎麽了,你話啊,”溫召突然上前攏住我的肩膀,無限驚疑的搖了搖道,“你是不是真的受了重傷,還是尾教又交給了你什麽凶險的任務,讓你必須留在這裏?”
“……溫將軍,你在什麽?”
溫召眼中流淌的疑惑遽然凝固,我從未這樣近距離的看清他的樣貌,竟有那麽一瞬覺得這張麵孔似乎有些熟悉的相似。他半張著幹澀的嘴唇,眉毛一分分揚成誇張的弧度。良久,他輕吸一口氣,顫聲問道:“妹妹,你叫我什麽?”
這下換做我呆若木雞了。
妹妹?他居然叫我妹妹?我在這個世界隻認識侯爺和濁月,又是何時有了這樣一個哥哥?
“哥哥……?”
話出口的一瞬,萬千回憶閃電流光般突然在腦海中閃過。那麽真切,卻又分明不屬於我。
我猛然回神意識到,溫召口中的妹妹或許並非是我,而是我所寄宿的這個身體原本的擁有者,那個倒在鏈月山上一身墨綠衣裳遍體鱗傷的女孩。
“哎!靈兒,你怎麽了,為什麽哥哥覺得你今似乎有些異常…?”
靈兒,這是她的名字嗎?
“你…是……哥哥?”
“當然了!靈兒你在什麽,你不要嚇哥哥啊!”溫召似乎真的有些急了,眼睛裏竟蓄起閃爍的濕潤,“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是我的金環鏢嗎…還是前幾的毒箭……是不是什麽東西傷了你,傷了你的心智,才讓你話這般顛三倒四?”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要告訴他嗎?要告訴他現在在他眼前的人並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來自遙遠的星球的另一個人的靈魂?
不行,當然不行,這個法實在荒唐,他根本理解不了。可是我又確確實實不是他的靈兒,若是隱瞞,又能夠隱瞞幾時呢……?
“哥…靈兒,是我…我失憶了……”
又是沉默,我定定的望著錯愕,恐懼,痛惜和抗拒在溫召蓄滿淚水的眼睛裏交錯閃現。
良久,他鬆開緊緊抱住我肩膀的雙手,睫毛一閃,淚水便倏地落成了兩行。
“什麽?”
“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腦子飛速急轉,吞吞吐吐的試圖組織起符合邏輯,又能讓溫召接受的語言,“自從那在鏈月山上醒來,絕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
“怎麽會這樣…靈兒,”溫召痛道,“失憶,這不是你哄騙侯爺留你在這府中的幌子嗎,怎麽竟是真的嗎?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我…不,哥,我還記得你。”我壓抑著心底泛起對眼前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的憐憫,編造著讓他減輕痛苦的語言,“我還記得你是我的兄長。記得,你一直對我很好……”
“那夜你在府中被江湖高人重創,險些逃不出去,我便護了你一程,未免自己被懷疑還讓你受了金環鏢之毒。”溫召滿臉愧悔道,“如今想來哥哥當真是後悔,原以為你知道鏈月山上的徐長卿可解金環毒,即便後有宵遙那賊子緊追,上了山便也可以自行醫治,誰知你竟……”
“什麽…?”我在溫召連聲悔歎中追問道,“哥,你的是哪一夜的事?”
“還能有哪一夜,自然是上月你來侯府盜寶之事啊!”溫召未曾察覺到我的震驚,繼續道,“那日鏈月山下,我一早察覺到你就在草叢後,當時心中便疑惑不解,你內力高強,怎會那般控製不住自己的氣息。可是無暇多想,宵遙胡攪蠻纏,我隻好為你拖延時間,可是你卻一直遲遲不走,直到被他發現……”
我愕然——溫召是蠡府禁衛軍大將,而溫靈,竟是那夜前來蠡府盜寶的女賊嗎?
“呃…當時我確是受了重傷,而且不知道山上有能解毒的藥草……”我略微尷尬,勉強應付道,“所以,哥,那夜的金鏢也是你擲進我房間的嗎?”
“當然了!抓你回府當真是嚇壞我了,原想著以你的本事隻要醒過來便可輕易脫身,誰能料到你竟在府中安住了下來。而宵遙又是那般煽風點火,萬幸侯爺始終全無半點疑心。”溫召的語氣中有難掩的驚魂未定,“那幾日哥哥著實是如坐針氈,生怕你被侯爺查出身份。我不能擅入內苑,隻能尋了個時機偷溜進來,想著提醒你快些脫身。可是我再如何想,都隻以為是尾教有令讓你留下,卻又哪裏想得到你的情況會是這般……”
“尾教…?”我滿心不解道,“哥,我還是不明白……”
“靈兒,你是忘記了你尾教罡風旗旗主的身份了嗎?你——”
“——不,哥,我是,既然我們是兄妹,我又並未被侯爺察覺是那夜盜寶女賊的身份,你又是唐唐蠡府禁衛軍的大將軍,為何不索性向侯爺坦白了我們的關係,這樣豈不坦蕩痛快,兩下清白?”
我最後的話音輕輕未落,溫召的麵孔已經覆上一層陰冷的冰。
我心下納罕,他自與我第一句話時就情緒激動,如何談到此節竟這般忌諱。我定定注視著他,卻見他的臉色愈發難看,甚至有些森寒的可怖。我一時被嚇得有些癡怔,木然不知該些什麽。
“哥?”
“沒什麽,我隻是害怕侯爺疑心,所以一直不敢直言罷了。”溫召沉默良久方才展顏道,“溫姓本就是前朝國姓,衷人忌諱得很。你哥就是因為姓溫,才一直寂寂無聞,熬了這許多年,還隻是一個侯府的家將。何況你一早告訴侯爺你叫連…連歸螢,如今若再改口告訴侯爺你叫溫靈,難免是要惹人猜忌的。”
“可是即便如此,侯爺一向豁達明理,又怎麽會真的對我疑心呢——”
“——靈兒,此事就不要再了。”溫召急急打斷道,語氣是明顯的不耐和決絕,“當年入府時我曾對侯爺自己是前初百姓家的孤兒,才有幸得他老人家收養栽培。如今改口坦白你我的關係,實在有損侯爺對你我的信任。聽哥哥的,這件事不必聲張,你我知曉就是。”
我懵懂的點了點頭,卻見溫召笑眯的雙眼裏似乎緩緩爬出了猙獰的血絲。
我望著他一如我漆黑的瞳仁,隻莫名覺得那黑暗慢慢變得寒冷而深邃,蔓延著將我拉進那沒有盡頭的彼端,耳畔似乎響起紛亂的嘈雜,仿佛是戰亂的兵刃炮火,又像是婦孺的絕望哭嚎。細細分辨,卻又無論如何分辨不清。隻餘留下溫召的雙眼,而我則似乎身處其中,再不能得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