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甘來
“畜牲!”我倒吸一口冷氣道,“平日看福臨以為他不過自恃花姨寵信略得意些,卻不想背後竟是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居然敢去黑市雇買童工,花姨支給他的銀子還不知被他吞了多少!隻是你受了這樣的委屈,怎麽不去告訴花姨呢!”
“不能去的!”甘來大力的搖著頭,眼淚鼻涕甩得到處都是,“以來主母每那樣忙,以我的身份是見不到她的。二來不隻是我,總管手下的其他哥哥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他們每月都會向總管使些銀子,待遇便可寬厚些許。我卻是沒銀子給他的,我每月下了月錢都馬上寄回益陽老家,哪裏留得半文下來寬裕自己呢…”
“傻孩子,便是你們都怕了他,才助長他這般氣焰到如今!外麵的人隻道這刈州第一樓寸土寸金,連下人也個個錦衣玉食,恨不得爭破了頭也要進來,哪成想花姨這樣大的家業,竟被福臨這個蛀蟲敗絮其中!”我憤然道,“隻是甘來,即便你不拿錢給他,每個月他幫你寄銀子回家時也定會抹去大半,不準早已厭煩,索性斷了往你家裏的供養呢!”
“那倒不會,我曾向村裏心善的鄰居囑托,我娘親在家若出什麽事或短了銀子便即刻來刈州告訴我。自我離家以後,益陽便從未有過動靜。我就知道,娘親的日子過得極好。便是在這受再多苦楚,我也是心甘情願的了。”
我不知該再些什麽,餘光掃去,卻見段冥顫著下巴,已然濕了眼眶。
我這才恍然記起,他也曾向我提及自己的童年,仿佛是在村子裏以偷盜度日。如今聽得甘來背井離鄉,賣身養母的故事,自會感同身受,勾起萬千回憶了。
“甘來,姐姐之前沒能保護好你,都是姐姐的不是。”我溫柔道,“如今你既然在樓裏過得不好,姐姐便替你拿回賣身契,再給你些銀子回家找你娘親,可好?”
兩雙幾乎一樣晶瑩純淨的大眼睛同時望向了我,我從容的微笑著迎向段冥和甘來半驚半喜的目光。段冥嘴角一咧,那眼淚便再不肯懸在眼眶,閃爍著劃過臉頰落在地上。
甘來卻似乎一時驚得呆了,隻半張著嘴木木看著我的眼睛。
“——姐姐…?”
“買一畝土地種些糧,請一個郎中治好病,和你的娘親過幸福快樂的日子,可好?”
嘴角突然高高揚起,一個無比甜美純粹的笑容便綻開在甘來瘦削的臉上。那一刻,所有的汙穢和眼淚似乎都被悄然化去。虛化放慢的背景中,段冥亦無言靜靜凝望著我,臉上的笑容一如甘來,錯愕,驚喜,感動。
幸福。
這廂我們將甘來帶入一樓段冥房中,悉心養護,自不必提。
而那廂五樓,果然如我所料,自姬薩容搬來以後,這整個後樓難得的清雅安靜,也隨著那些被福臨攆下去的年長伎女們一同消失了。
那個擁有著美豔皮囊,卻沒有同樣美麗心靈的女人獨自霸著五樓東首整整八間廂房,從不像普通倌人那般陪酒出局,自梳攏宴後便日日換著恩客在房中歌舞不斷,一時在桃銷樓風光無兩,炙手可熱。
但見花姨的生意因著這位寶貝日漸興旺起來,我也少不得壓抑下心底對她的不滿,隻尋了恰當的時機將福臨欺上瞞下的黑心事盡數告知了花姨。樁樁件件下來,卻見花姨不過仍舊目不轉睛的查檢著那一摞厚厚的賬本,竟似乎並無過多的驚愕與憤怒。
“福臨跟了我這許多年,幾斤幾兩我如何會不曉得,許多事原不過隻在心裏存了疑影兒,一直不得閑料理罷了。”花姨閑閑飲著茶水道,“那子的心思確是髒了些,不過卻也都隻在名位銀錢上,成不得什麽大氣候,也做不得什麽大惡之事。如今桃銷樓的生意越做越大,眼見這樓裏除了我也便就剩一個他略精明些,萬事能幫我打點一二。所以許多事我也無心追究,冷眼瞧著還不算太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便罷了。”
“他還不過分?”我憤憤不平道,“若非我發現得及時,那甘來在他手下還不知要熬到什麽境地呢!何況他手下又不光甘來一人,花姨,您便當真咽得下這口氣,縱他繼續敗壞你這偌大的家業嗎?”
“他能敗壞得了多少,鼠目寸光的東西,還能搬得走我這金山銀山不成。”花姨笑道,“我原也看不慣他對下頭那副做派。可是靈兒,你道那福臨是什麽等閑之輩呢,自那日你與薩容結下梁子,他便料到你會對付他,一早給自己物色了靠山,把咱們的這位新倌人奉承的好不得意。這不,東廂今早還遣了人過來,點名跟我要福臨專門去伺候她的日常起居呢。”
“狡詐!”我咬牙恨道,“那姬薩容如今在桃銷樓風光無限,他倒懂得樹大好乘涼!花姨,此事您可萬萬不能答允,否則把這兩個湊到一處,沆瀣一氣,今後還不知會惹出什麽事端出來!”
“我為何不允,”花姨笑得從容,“想那福臨也是打錯了算盤,不曾料到薩容會真的來求我將他留在身邊。如此一來,我正好尋了由頭削掉這些年給他的權力。從遍地油水可撈的總管一下子成了跟著倌人混吃的廝,嗬,他這步棋走的,實在不算高明。”
我還欲再,但見又有廝再三來催花姨往前頭忙去,唯有權且作罷。如花姨所言,橫豎那刁奴如今已經沒了實權,而甘來在我和段冥的庇護下也已日漸開朗,我也實在無謂趕盡殺絕,給個教訓便也罷了。
起甘來,倒著實讓人欣慰。
我沒想到他與我和段冥竟會這般投契,自那日被我們救下,他便搬到了段冥房中,一大一兩人同住,倒也開懷。
也虧得如此,他以前在樓中的境遇才真正被我們發現。原是一開始安寢時,這個生性靦腆的男孩扭扭捏捏遲遲不敢脫下衣裳。段冥再三問詢,他才羞紅了臉,怯怯向我們露出身板上觸目驚心的各種傷痕。
我向花姨求了上次溫召未曾帶走的各色珍奇補品藥膏,細細給那孩子上過,痛惜不已的段冥方才安心些許。
果然是年幼貪長的少年,在我與段冥這番悉心護養下,甘來不僅短短幾日便恢複了身體,體格竟也健壯了不少。飲食驟然從之前寒酸的殘羹冷炙變成了精美的海味山珍,一張臉幾乎是以可見的速度變得飽滿豐盈。一雙眼睛明澈有神,倒是和段冥愈發有些神似。
養傷期間,除了我每日定例一個時辰教他讀書認字以外,兄弟兩個或是在院中練拳強身,望談心;或是出樓上街添置新衣,嚐鮮玩樂,愈發親厚得形影不離。
這清晨我被嬉笑聲從被窩裏吵醒,正以為是姬薩容與她的哪個恩客尋歡作樂,卻依稀聽著那聲音仿佛是從院子裏傳來。推開窗子,一陣寒風便直直灌入房間,我抖索的向下望去,卻見段冥正赤膊蹲在井旁,手上不斷往光坐在大木桶裏的甘來身上撩著井裏打上來的冰水。後者更是凍得哆哆嗦嗦,卻又實在受不住癢,隻得左閃右躲,放聲咯咯大笑個不止。
“段冥,你們在做什麽!”我惱道,“大冬的怎麽能在外麵給甘來洗冷水澡呢!”
“連姐姐,你快下來啊,我們一起來玩水好不好!可好玩了!”甘來咯咯笑道,“姐姐!你快下來啊姐姐!段哥哥好壞,一直撓我的肚皮呢!”
“明明是你往我身上潑水在先,連姐姐可曾教過,這叫惡人先告狀!”段冥一身亦被淋個精濕,手上仍不住掻著甘來的咯吱窩,“歸螢,你快看看這子!學了不到一個月的書,愈發刁滑得緊了!”
“段哥哥,好哥哥!甘來再不敢了,再不敢了!”甘來一通亂撲討饒道,“姐姐,連姐姐!你快下來救救我啊!”
“胡鬧!”我皺緊眉頭道,“段冥,孩子不懂事你也跟著鬧,還不快擦幹了進屋來,這麽冷,著了風寒可怎麽好——甘來,聽姐姐的話,段冥哥哥壞得很,咱們不同他玩了,回頭得了病要吃苦藥的!”
“怕什麽!我一向也是這樣洗的,你可曾見我得過病,身體好得很呢——是不是,好得很呢!”段冥頭也不抬,仍自同甘來互相往彼此身上推著水道,“告訴姐姐,這樣洗澡好不好玩,要不要讓姐姐下來一起玩——”
“——誰呀!一大早就在院子裏吵得人不得安生!”
我與段冥甘來三人俱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望去。卻是東首的閣窗大打開來,姬薩容披著一件雪白的貂毛大氅盈盈立在窗前,臉色一如頸邊風毛般慘白如雪,一雙美目未施粉黛,細細兩彎柳葉眉高高挑起,見是甘來和段冥,臉色愈發陰得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