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河豚白子
是啊,這才是我們的關係。
便是我一心想從溫靈的人生抽離出來,可這現實嗎?如果我真的隻是我自己,那麽在侯府時又如何得溫召犯險相助,如今在這桃銷樓中,花姨又憑什麽對我這般周到關愛?
而我,為什麽唯獨對段冥,這個唯一身為溫靈舊人卻接受了連歸螢的人出那樣的話呢?
“原來是你的下屬…那便好了,不是…不是那種便好了。”花姨長舒一口氣,略微尷尬的為自己周全道,“隻要是真的清白,便是旁人再詆毀誣陷咱們也是不怕的了。”
“既然真的清白,又憑什麽給她們這般詆毀誣陷?”我咬著牙恨恨道,“花姨,昨夜之事明擺著是姬薩容處心積慮利用她的恩客和樓裏的倌人對付我。若非你及時趕到,往後便是段冥當真再不與我相見,我又如何能再在桃銷樓中立足!”
“好靈兒,且先消消氣吧。昨夜之事的確蹊蹺,我也著人連夜查過,如今已然有了頭緒了。”
花姨一壁撫著我的背脊一壁好言相勸道,“是福臨。他今日一亮便來跪著向我回過,當日姬薩容與那四人相約夜裏幽聚,是他一早代他家姑娘告訴那些男人幽聚的房間,卻不料將東廂末間錯傳成了西廂末間,這才釀成昨夜這樣大的禍事。”
“一派胡言!”我怒道,“她們主仆倆打量我們是傻子嗎?且不昨夜我真真切切聽到那些嫖客過房間的位置就是姬薩容親口告知,便是如今再得不到他們的證詞,若姬薩容真是無心錯了話,實在未免過於荒謬!”
“靈兒,此事的確是還沒有查到底,可卻實在也不能再查下去了啊…”花姨對我為難道,“如果真的查到是她主使,屆時事情鬧得難堪,實在是對誰都沒有什麽好處。姨也不怕同你句真心話,如今這桃銷樓的姑娘們是一茬不如一茬,便是多年的老主顧,都是男人誰又不想著換些新鮮口味呢。自打薩容來了以後,咱們的生意眼見著是起來了不少。我若一時處置了她…她的那些恩客們還不知會生出多少事來。可是如今她的的確確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姨也已經明言警告過,並且剝去了她在後樓接客的特權了。如此一來,往後她為花姨做生意都是出局,便再不會在你跟前現眼,也不會再打擾你的日常作息了,你看,姨這樣安排,可還和你心意嗎?”
我啞口無言,心中緩緩泛起絲絲慚愧。
的確,我是花姨最寶貝的侄女,姬薩容此番論來是得不到半點好處的。可是我一心同她爭出個高低勝負,卻也渾然忘記了花姨的桃銷樓也仰賴著這位炙手可熱的新倌人保住刈州第一樓的名頭。
這中間的利益關係如此明顯,我若再因著自己這點得失苦苦抓著不放,又是否過於自私了呢?
“花姨……”
“——好,你若仍不解氣,姨便大不了為你做了那個娼婦!諒她本事再大,到底也不過是我花絳棠手下一個毛還沒齊的雛伎而已,還不是叫她如何便要如何罷了。”花姨狠狠道,“隻是靈兒,你可否容姨再留她幾日…眼見著今年的花魁過些日子便能到了,咱們好歹留那姬薩容再為桃銷樓撐些時日。隻要花魁一到,姨即刻便將那娼婦交給你任你處置,可好!”
話已至此,我哪裏還能再糾纏不放,隻得告訴花姨我並未生太大的氣,原也不至於需要她為我出手料理,並誠懇謝過她那道命姬薩容往後出局接客的指令。
如此絮絮良久,花姨似乎才真的相信自己的寶貝靈兒是真的沒有動氣,竟還對我的“明理大度”連連感謝起來。看著她那張一貫嬌妍明麗不可一世的臉上的神色對我是那般的遷就討好,我的心裏不免便又是一陣酸楚的愧疚難受。
回到房中,甘來依舊是那般垂頭喪氣的不肯言語。
二人默默直至黃昏,才被一陣局促的扣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安靜。甘來起身開門,卻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我向門口望去,發現今日送晚膳的並非樓裏的廝丫頭,竟是福臨捧著一方木盤,一臉諂媚的領著下首十數人躬身進了房間。
我起身行至外廳,將戰栗不已的甘來護在身後。
福臨見我隻是坐在凳上冷冷不語,便吩咐眾人依次把菜肴擺在桌上,待眾人退下,他才向後讓出一步,鄭重其事的向我施了一禮。
“你做什麽?”
“連姑娘,的知道您如今一定不想見到的。隻是今日的實在是奉了容姐兒之命,特地來向您賠罪的。我們家容姐兒今日受了媽媽好一通申飭,連一貫在房中接客的特權都沒能留下。她如今也是深感愧悔,是真的認識到了之前的不是。這不,前幾日有外頭官爺出使東倭國,給姐兒帶了些那邊的頂珍奇的特產,叫做河豚白子。”
福臨臉上擠出一個滿是褶皺的奉承假笑,指著由他親自擺在桌上正中間的一籠蒸屜道,“聽聞此物補脾利濕,最是強身健體的大補極品。容姐兒此番一心認錯求和,便是再珍奇稀有的寶貝也舍得,通共就得了這些,便悉數命膳房精心烹製,又忙不迭叫的親自給您送來了。”
“哦?這倒不像是你家姑娘的性子。”我冷笑道,“隻是這般珍奇的好東西我又如何敢收,你還是怎麽拿來的怎麽送回去,讓姬薩容自己享用吧。”
“那怎麽成呢,連姑娘!”福臨慌張道,“容姐兒原也自己年紀輕,便是熟客饋贈也消受不起這樣的好東西。難為如今您同她彼此惦記著,便受了姐兒這一番心意吧。”
我心底暗暗冷笑不止,起身掀開那蒸籠蓋子,果見裏頭熱氣蒸騰便溢出撲鼻鮮香,兩盞雕花青玉碗盛著的河豚白子剔透清潤,細膩幼滑,倒還真是精心烹製過的絕頂珍饈。
隻是姬薩容若真心求和,又何必特地借福臨的嘴告訴我這是她有來頭的恩客贈予她的私禮,以此提醒我她如今在桃銷樓不可取代的位置。
我心下明鏡,她哪裏是真心怕了我,不過是忌憚花姨對我的護佑,便索性主動示好以顯自己順服懂事罷了。她也料到我猜得到她的心思,如若不收便是打了花姨的臉麵,為著這個也少不得給她這個台階。
隻是這個女人行事如此表裏不一,實在做作的令人不齒。
“罷了,既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我再推辭也著實不妥。你便替我謝過你家姑娘吧。”
“連姑娘果然氣度非凡!的定會替姑娘向容姐兒傳達謝意!如此兩下安好,相信媽媽知道了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福臨還欲再,但見我不過漠漠為甘來碗中添菜,一時也自覺沒趣,隻好再度咧嘴一笑道,“那姑娘慢用著,的不便打擾,若無吩咐,便先下去了。”
福臨躬身諾諾退了出去,我朝著房門冷掃一眼,再想同甘來親親熱熱的吃飯,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沒有段冥在時那種和諧親熱的氣氛了。
甘來閑閑用筷子撥著碗裏的菜,的側影竟是那般的寂寥落寞。
我欲出言相勸,自己卻又實在提不起興致,少不得輕輕歎一口氣,興味索然的掃視這一大桌子的珍饈美饌。卻見彼頭紛繁色彩間白花花竟多了一碗米飯,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是下人不知早上段冥已然離開,所以還為我們備著三人的飯食供應。
碗筷還留著,人便這般倉促的走了嗎……
“連姐姐,別難過了,咱們快些吃飯吧。”甘來懂事的扯了扯我的袖口,又起身端過一碗河豚白子奇道,“這白瑩瑩的是什麽東西,聞著也腥腥的,我倒從未見過…來段哥哥真是沒有口福,這麽珍奇的好東西,甘來今日便不給他留了。”
悔意翻湧間,心底遽然生出一絲狐疑。
我猛的抬眼,果然,桌子正中此刻唯餘一盞白子熱氣氤氳——段冥離開的事原無人知曉,那麽膳房又為什麽仿若未卜先知,徑自將姬薩容的河豚白子僅僅盛在兩隻碗中送了上來……
“總管!”
“福大爺!您這是怎麽了福大爺!來人啊——”
外頭的驚叫倏地劃破一室沉寂。我與甘來俱是一驚,隨即從座上跳起身來直直奔出房間,卻見外頭走廊一簇廝丫頭烏壓壓圍了一片,將前頭堵得水泄不通。
“什麽事這樣慌張,都讓開!”
眾人聽見我一聲威喝,無不立時屏住聲氣,畏縮著讓出一條路來。
我拉著甘來緩緩走上前去,卻見福臨倒在廊下。一片血泊中,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個詭異而古怪的形狀。他的麵容慘白扭曲,七竅流血,眼中爬滿無數猙獰的血絲,似是被扼住了咽喉,又如見到了什麽極其可怖的東西一般。
此刻卻已是眼白翻起,生氣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