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屍身詭事
我從未想過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桃銷樓會是這般冷清。
眼看今年的花魁不日便要抵達刈州,花姨整日為著牡丹盛宴操持打點,愈發忙得整日不見人影。
而姬薩容雖仍舊同我一層住著,卻再未曾像先前那般聒噪生事,反而如同一朵預感到寒冬降至的殘菊,自己的風光眼看著就要被另一個遠道而來的女子盡數搶走,徑自收斂得有些過分低調。
經過那夜我掌摑嫖客一事之後,桃銷樓的女孩們知道了我的厲害,加之段冥已去,那些之前一度甚囂塵上,深深令我厭惡的閑言碎語漸漸在桃銷樓的每個陰暗角落消失湮滅。
而下人們中間則紛紛傳起福臨是因為得罪了被我疼在手心的甘來,而被我記恨毒殺的謠言。一時間樓裏的丫頭廝們見了我無不畢恭畢敬,生怕一個伺候得不當心也走了他們福大總管的老路。
耳根的清淨雖然算是回來了,可是整日看著身邊的人如泥胎木偶般屏息斂氣的心伺候,時間長了也難免讓人生出一絲膩煩的厭惡。
這一日自晨起以來院中便吵鬧不止,我忍不住好奇推窗去問,這才知道原來今日便是花魁姑娘入樓的日子,入夜桃銷樓必定賓客爆滿,眾人都忙著往前樓去供應布置呢。
我雖然也對這位號稱下第一美人的女子十分好奇,然而以此刻的心境卻也實在不願湊這份熱鬧。所以不過淡淡應了一聲,仍舊關了窗子自己一人躺在房中出神發愣。
“外頭好大的雪,人來人往倒也並不覺得冷,怎的你便這般特性,也不肯往前頭去瞧瞧那位花魁姑娘的絕代嬌容嗎?”
我跑到外廳,卻見原是溫召立在門口正自跺腳擦鞋,見了我便暖暖一笑,從大氅中抽出兩隻冰涼的手大步上前握住了我的肩膀。
“哥!你怎麽又來了!”我驚喜不已,“每一次來都不提前打聲招呼,害得我連個準備都沒有。”
“呦,當真是女兒家大了心思多。見自己的哥哥又有什麽好準備的。”溫召一壁拉著我坐下一壁笑道,“從前頭過來時我倒是聽花姨提起有一位姓段的公子,聽品貌氣度都是難得一見的上佳。可是因著你近日與人家走得親近,同你的親哥哥便愈發生分起來了?”
“沒個正經,和他有什麽關係…”我神色一轉道,“哥,你快同我講講,這一個月來侯爺的近況如何了?”
“還我沒正經,哥哥進了門也不見她寒暄兩句,倒急著問起別人的近況來。”溫召瞥我一眼嘖嘖道,“上次還因著他處置了濁月姑娘的事情耿耿於懷,怎的不到兩個月光景,你就對他冰釋前嫌了嗎?”
“那件事我自不敢忘…”我有些訕訕,為溫召倒了杯茶繼續道,“隻是一碼歸一碼,侯爺有些事做得雖失了分寸,卻也到底對我有過救命的恩情。濁月的仇我不敢忘,他對我的恩我更不敢忘。所以……”
“——好了,你怎麽都是有理的,我又哪裏辨得過你…”溫召嘟囔著喝了口茶,“侯爺左不過還是老樣子,雖然仍時不時有些魂不守舍,風寒大好之後卻也再無理由在府中逗留。前朝的事千絲萬縷,想來他老人家忙碌起來也顧不得對你追思懷念了。”
“哦…那便好。”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壞,“哥,你的傷又怎麽樣了?今日怎麽有機會來桃銷樓看我了呢?”
“鬼丫頭,這會子倒想著掛念起我來了。你哥既然還生龍活虎的同你坐在這聊,自然是再用不著你假裝關心了!”溫召彈了彈我的額頭,“起來今日不是花魁入京的日子嘛,桃花街鑼鼓喧,人聲鼎沸,有些身份的都來參加這平生難遇的牡丹盛宴,沒錢沒勢的老百姓也得往東市來湊個熱鬧。侯爺知道禁衛軍自恢複團練以來每日辛苦,趁著這萬人空巷的日子,也放咱們弟兄們出來鬆快一日。這不,趁著他們都在外頭閑逛取樂,我便來樓裏看你和花姨了。”
“原來如此…”我沉吟道,“隻是禁衛軍都出來了,侯爺的安危卻又如何保證?萬一有人趁亂在侯府生事可怎麽好?”
“蠡府清風四壁,除了你又有哪個賊會這般沒眼界跑到西市行竊。”溫召閑閑啜飲著茶水道,“如今朝中局勢這般明朗,誰不知道侯爺是三皇子殿下奪嫡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一旦出事,帷幄一黨自然首當其衝惹人懷疑。所以即便咱們懈怠一日,自也有人替咱們緊張著侯爺的安危。”
“可是——”
“——哎呀靈兒,哥哥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便這般揪著侯爺的事問個不停嗎?”溫召不耐煩道,“你放心,便是宮帷不曾派人看著侯府,咱們府中自也留有輪班的府兵把守,你那位救命恩人是斷斷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溫召如此來,我也不好再繼續深問,隻有替自己也倒了杯茶掩飾著喝了,良久緩過難堪方繼續道:“哥,那你今日來,可還有其他事要告訴我的?”
“對啊,你不問我倒忘了。此番我當真還有一事須得告訴你。”溫召放下茶盞認真道,“靈兒,你可曾還記得兩個月前你出府那夜,宵遙曾經如神魔附體一般功力大增,險些將我二人擊敗之事?”
“自然記得。”我蹙眉答道,“那個宵遙是你的副將,論理交起手來也不該對你形成壓倒之勢。隻是那他重傷後突然發狂,不光內力大增,神誌異常,竟似乎連身形樣貌都發生了變化。”
“當日之事確有古怪。事後我從侯府將他的屍身盜出,並找了相熟的仵作細細查驗,果不其然發現了這其中的貓膩。”溫召的聲音越壓越低,直至最後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據仵作所,宵遙的屍身筋肉暴脹,血液變得極度稀薄,而且,在我將其從侯府移出的過程中,屍身上遭受了擠壓碰撞的幾處已然變得稀鬆如泥,隻輕輕一碰便會變形下陷。”
“什麽…?”我努力壓抑著胃裏翻湧而起的惡心,腦袋卻不由自主想象著溫召描述的畫麵,“怎麽會這樣,是…是因為肌肉瞬間腫脹後血管空疏的緣故嗎?”
“應該不是,”溫召眉心的溝壑越來越深,“他的肉身就好像…好像化作了另一種質地,像泥土一樣柔軟,又像炭灰一樣脆弱。我在侯府浸淫半生,也隨侯爺見過些世麵,卻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事。”
“那仵作可曾過,宵遙又到底為何會變成那般呢?”
“我們推斷,他當夜在行刺之前應該是服用過某種丸藥,至於到底是什麽藥,我們卻不得而知。”溫召沉聲道,“然雖不知究竟,其中的幾味成分卻也是有跡可循的。別的不,我斷定,那其中必定添加了東倭的法練花和南漠的壅心草。”
“法練花…壅心草?”
“法練花是高句麗以東的倭奴國獨有的一種奇花,聽聞服食了這種花的根莖,人會在短時間內氣力猛增數倍,但是藥力褪後則會筋骨酸痛,疲憊不堪,加之其成癮性極強,便是東倭本地的島民也極少將之入藥。至於壅心草,則是漠國青龍山脈的特產,它與法練花的功效相近,卻比法練花的藥性溫和許多。聽聞千百年前漠人的祖先便是將這種藥草製成丹藥給士兵分服,才有了如今一統南疆的偉大成就。”
“那既然壅心草的效用與法練花相似,又沒有法練花那般可怖的副作用,宵遙又為什麽不單服壅心草呢?”
“我也不知道,許是兩種藥混用會使效果大增吧。隻是估計這藥還隻是半成品,否則也不會在受傷之後才被激出藥力。”溫召的臉色十分陰沉,隨即恍然繼續道,“哦誰壅心草沒有副作用。你不知道,傳聞這壅心草是上古神朱雀遺留凡間的仙草,尋常凡人若將之當做補藥定期服用,生前倒不會如何,死後屍身卻是要化作一團輕塵,灰飛煙滅的!”
“怎麽可能…世上如何會有這等事!”
“怎麽不可能,你以為咱們大衷如今國力這般強盛,卻又是為何遲遲攻打不下一個不務軍事的漠國。隻因他們的部隊常年服食壅心丸,一個兵打咱們的十個兵,你厲不厲害,邪不邪乎?”
“原來如此,那麽宵遙當夜死後屍身雖未塵化,卻也變得軟爛稀疏,想來便是服用了少量的壅心草所致。”我緩了吃驚,心中卻愈發狐疑,“可他又是哪裏來的本事煉製出這樣神通的藥呢……”
“這便是我擔心的地方,靈兒。”溫召一向波瀾不驚的麵上亦閃過一絲無措,“我早年也是見識過漠兵的,亦同他們交過手,知道他們運行內力的路數。當夜宵遙那般模樣,我便已經想到此節,原以為那賊子隻是不知何時勾上了漠人。誰曾想到,如今又在他的屍身中驗出了法練花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