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玊願
我雖同姬薩容在桃銷樓勢如水火,此刻見此情景亦不免生出三分傷懷的同情。
往昔人們隻道這朵西域奇花綻放的是那樣燦爛,便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的風光無限。
而當真正的牡丹以其傾國之色震撼了這錦繡鋪地的刈州皇城,又有誰會在意那朵嬌妍如故卻已風光不複的西域奇花在晦暗的角落發出的一聲歎息呢……
“玊兒姑娘,前頭各位賓客的禮單已經整理好了。主母恩典,特地叫的拿到後樓給您過目,媽媽您身份貴重,自然也無須如其他倌人一般守著規矩。這明日是哪位大爺有幸得您青眼為您梳攏,便請姑娘您自行選擇了。”
遙聽一個廝捧著一方托盤躬著身子向著東廂最末一間房門朗聲喊話,臉上映著屋子裏金碧輝煌的錦繡華彩愈發顯得笑容可掬。
我心下狐疑——原來此刻那位傳中的花魁不在前樓宴上,卻是獨自躲在後樓自己廂房的金玉叢中,正自為自己物色著明日自己的第一位恩客嗎?
“擱下吧,過會兒我自會看的。”
一個極曼妙輕靈,飄逸絕俗的聲音伴著一縷玉屑沉香幽幽傳入耳中。
我雖是女子,冷不防聞得這句如仙音韶樂一般的嬌喚也不覺心脾醺然,如癡如醉,仿佛骨頭都酥做一團。一時怔怔立在原地,麵上竟也紅得滾燙起來。
“玊兒姑娘,您此刻若無旁事,且挪動玉步隨的往前頭走一趟可好?”那廝似有為難吞吞吐吐道,“為著今日的宴席,樓裏前前後後辛辛苦苦預備了月餘。如今前頭聚滿了全刈州的公子少爺,可都是為著姑娘您一個人來的啊!主母的意思是,便是您遠道而來車馬勞頓,今夜好歹也去給爺們略獻個舞蹈琴曲什麽的,再不濟…哪怕出去敬大家一杯也成啊!畢竟聲勢造了出去,桃銷樓的大堂可從未如今夜一般擠得水泄不通。您這…這如若連個麵都不露,出去也不好聽不是……”
“我生得不夠好看嗎?”
許是裏麵那位驚鴻一瞥,隻見那廝手上一個不穩把手中的托盤當啷摔下,他大驚失色,雙膝一軟即刻便跪了下去。
“玊兒姑娘莫怪!的…的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啊!”
“既然生得好看,便是我的聲音不好聽些,那些男人也該是會喜歡的吧。”
“您這是哪的話——”那廝先是一怔,隨即連連猛打自己的嘴道,“是的話沒對,讓姑娘會錯了意!的的意思是姑娘今日若不露麵,隻怕來日外麵傳出去不好聽。您的聲音就堪比那黃鸝鳥,不,黃鸝鳥哪裏比得您,您就是那九闕宮上下凡的仙女兒,的便是鐵水澆了耳朵,豬油蒙了心,也斷斷不敢您的聲音不好聽啊!”
“聲音好聽,臉也好看,那外麵又會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可傳呢?”隻聽那玊兒姑娘似是不解,緩緩道,“他們原也未曾與我過今夜便要見人,如何你們便一刻不停的來催我往前頭去呢?”
“的不敢,的不敢驚擾姑娘!”那廝聽聞她這般言語,也不知是驚懼還是心痛,立即連聲苦苦哄求道,“姑娘既然不想去,的即刻代您去回了主母便是!”
“我沒有我不想去啊,隻是在我剛來的時候,花姨的的確確同我講過,今日是我到這桃銷樓的第一日,一位客人都不需要接見。為什麽你此刻又,是花姨叫你們來請我去前樓的呢?”
“是是是!是的冒失,是的耳聾心瞎傳錯了花姨的話,玊兒姑娘您千萬不要見怪!”廝眼見已是被那位花魁的音容迷住了心智,出手極重連連自摑道,“的這便下去…下去替您攔住那些上來叨擾您的下人,您…您隻管安心休息,可千萬莫要因為咱們這些沒眼色沒心肝的東西再動氣了!”
隻見那廝罷便連滾帶爬下樓而去,唯餘東廂一片沉默而璀璨的珠光寶氣,映著通明燭光熠熠生輝。
我愈發按捺不住心底翻湧而起的對這位玊兒姑娘的好奇,一時癡癡怔怔,腳下竟向那燈火深處移了過去。
因著素日同姬薩容關係不穆,雖同在一層,我卻也從未踏足過東廂半步。今日為睹花魁風采第一次過來,心中竟無端七上八下的有些忐忑。
躡手躡腳扒過敞開的房門,果見一屋子裝滿奇珍異寶的紅木箱子高高壘起。燭火微曳,卻是桌前一個極嬌的背影微微一晃。
我定睛看去,那背影此刻雖不過一身代赭色雜絲素錦,玲瓏曼妙卻又是一段不同常人的風流韻致。
隻見她此刻似乎正自凝神,長發如一匹烏黑的緞子,不過隨意一挽散在身後,儼然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金屋藏嬌圖。正自神往,卻見眼前那原本靜若處子的背影一時竟似乎微微抽噎起來。未及多想,再看她雙手一撂,袖中已然抽出一寸寒光冷冽的匕首。
“你做什麽——”
被身後的呐喊嚇了一跳,那花魁突然青絲一甩驚惶回頭。我心底本自驚急,猝不及防看到她的麵孔竟一時魂飛九霄,便如化作一塊木頭一般腳下生根定在原地。
但見那花魁姑娘膚色勝雪,冰肌瑩徹,她的口鼻是那樣秀美巧,雖然未施粉黛,卻如幼時見過的瓷娃娃一般完美精致。此刻乍見了生人,一雙桃花眼如驟遇疾風,波光瀲灩便泛出層層驚疑的漣漪。
那花魁見我遲遲不作反應,便強自斂起驚愕目光,當啷一聲將匕首擲在桌上,鋒刃將昏黃燭光映在她一張倉惶羞惱的玉麵上,一時竟也露出幾分冷厲神色。
“你是誰?”
我身上一凜,強自回過神來三步並作兩步向她跑去。卻見她背首聽聞腳步聲又是一驚,再度轉首向我投來一如剛才那般的驚惶神色。
被她一雙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睛緊緊凝視,心中無端便生出幾分愛憐之意。不像姬薩容那般分分寸寸逼得人目光閃躲,心中卻不免滋生出千絲萬縷的欲念邪思。她的美是那樣柔和,令人望之便生出無限溫暖親切,仿佛一切的邪祟罪惡在她麵前都會瞬間化作一團煙塵消散。
“所有的人都在宴中,你難道…”那花魁一雙妙目在我身上流轉幾許,如精靈般靈動得讓人移不開目光,“——難道是他們口中的姬薩容嗎?”
“我不是…”我不假思索答道,勉強收回萬千神往,“我是…我是花姨的侄女,就住在這層西廂。”
“原來如此…”卻見她眼波微漾,便在燭光下黯淡了些許,“是你姨娘見下人求我不去,便叫你這位少東家親自來尋我嗎?”
“沒有,”看著她盈溢著晶瑩淚水的眸子,我的心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抽痛,“你…還沒有請教你叫什麽名字?”
“玊兒。”
“素兒…”我低聲喚了一句,隻覺唇齒縈香,“素樸姑射,素韻成,當真是人如其名。”
卻見那花魁再度仰首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首依舊凝望著案前的燭台,慘然一笑道:“我如今已入風塵,哪裏還配叫一個素字?玉有瑕曰玊,這才是我的名字。”
我心中暗暗納罕,這姑娘雖然入了桃銷樓,然則其身姿氣韻這般超然,又為何以這樣不圓滿的字眼自貶身價呢?
“你一個人在房間裏,拿著匕首做什麽?”
玊兒身上一凜,似乎並未料想我會有此一問。隨即立覺失態,強自收斂了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背對著我倉惶道:“不過一件玩意兒罷了,我素日原玩慣了的。不知桃銷樓裏有不讓拿匕首的規矩,我以後收起來便是了。”
看著她局促的樣子,心底再度傳來一陣莫名的酸楚。
玊兒似乎賦異稟,總是能夠讓看著她的人的心情隨著她的一顰一笑一悲一怒起伏變幻。我壓抑著想要上前為她拭去淚水的衝動,嘴邊又不受控製喃喃道:“你多大了?”
“我…十五。”她再度轉頭看我,一滴淚倏地甩落下來。她似乎極是懊惱,局促幾許索性站起身來麵對著我,“你問這個做什麽?”
“十五歲?你隻有十五歲?”我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隨即心底翻湧而起的憐惜漸漸壓過驚愕,“你這麽的年紀,怎麽能接的了客呢!”
“我很麽…那些女孩子一個個用□□把自己的臉塗得瞧不清樣貌,我還以為她們都是如我這般年紀,”她有些恍惚,隨即又是輕輕一歎。“罷了,大與否,已經進了這刈州,進了這桃銷樓的大門,也是不會有人在意的了。”
“這哪是在不在意的問題——”我忙道,“玊兒,你是怎麽做了花魁,從離寒被一路送到這裏的?”
“出生微寒,身若浮萍,一切不過誰給了衣食生計,我便聽從誰的安排罷了。”玊兒笑得黯淡,轉身緩緩向窗前移步,“反正我早已不能把命運握在自己手裏,誰來主宰,又有什麽要緊?”
我搖了搖頭,再想什麽,張大了嘴卻已沒了言語。